杨昱跪在书房门口,头顶星辰,身披月辉。
清凉的夜色,被秋风追得瑟瑟发抖,紧紧的缠绕着他取暖。
他抬起头,看着窗上被烛光偷出来的父亲的剪影,英武挺拔。
父亲把他丢在门外时说,“你自己冷静一下!什么时候冷静了,理智了,再进来。”
现在他冷静了么?
泪已干。
膝上的刺痛敏锐的传到了大脑里,针扎一般,一悸一悸。
冷静了么?清醒了么?
心里的伤痛还有么?
杨昱站起身,瘸了两步,揉揉膝盖。
是时候面对了。
敲门。
门内,半晌,才传出父亲的声音,低沉浑厚,“进来。”
杨昱推门进屋。
书房里,杨业如往常般,坐在檀木的书桌前。并不抬头,依旧专心致志的研究他的兵书沙盘。
杨昱尴尬的站了一会,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的跪下,“爹,孩儿知道错了。”我不该怀疑您。
杨业终于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停在儿子的脸上。“起来吧。”
杨昱犹豫了一下,“爹,我。”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您别这样对我。
“起来吧。”杨业的口气难得的不起波澜。
杨昱起身,背挺肩落,眼平鼻直,站了一个标准的军姿。
杨业哼一声,装模作样。“坐下吧。”
杨昱诧意。坐下?这书房之中,被父亲认为有平坐资格的,只有已经建立了功勋的大哥二哥三哥。犯了错的子弟,能够在此站立听训都已经是法外开恩。自己今天在外面公然质问顶撞父亲,领一顿打都算轻的。父亲怎么会让他坐下?
杨业看着儿子迟迟疑疑的模样,暗笑了一下,“昱儿,下面的谈话会很长。你可以自己选择,是站着听,还是坐着听。”
杨昱犹豫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的坐在了侧椅上。不管父亲是什么心思,一切还是顺着他来为好。
杨业取过案角上的砚台,细细的润磨,“昱儿,你有什么疑问,现在可以问了。”杨业不是一个善于叙述的人。有问有答,才是更好的沟通办法。
杨昱心中早有千万问题,只是一下子不知选哪一个好,他干涩着口舌,问,“老头,我师父他,他还活着么?”
杨业惋惜的叹了一声,“及第老人已经仙去了。”
一股湿气一下子冲上了眼眶,杨昱哽咽着,“怎么会,师父他怎么会死?”第一次听到哀号,他还只是疯狂的激动着不信。可当再次亲耳听到父亲确定老头的死讯时,胸中的那股悲恸再也麻痹不住,猛然间爆炸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如刀剜一般,真切切,空荡荡,割痛。
杨昱疼得不知道该抚按哪里,只能弯下腰把拳头顶在心口,眼泪潸下。
“师父他是怎么死的?”
杨业看着儿子的伤心,失神片刻,“剑伤。三招致命。”
杨昱惊诧的抬起头,什么,剑伤?老头不是死于大火么?“什么时候被杀的?”
“三天前。”
“谁杀的?”
“不知道。”杨业的声音有一些低沉,“我去看时,他已经死了。喉咙,心口,脾脉,三处剑伤,招招致命。”
杨昱闭上眼睛,眼前仿佛闪过老人染红的身影,凄落的倒地。他紧握着双拳,指甲深深的咬进肉中。“我师父乃是世外高人,武功造诣已达巅峰,这世上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他连中三招,还招招致命?”
杨业叹一声,“我仔细查过现场。从痕迹上来,及第老人似乎并没有反抗。所以杀他的人,武功并不一定高过他。”
杨昱吃惊的,“什么,你说师父他没有反抗?”
杨业惋惜的点点头,“昱儿,他是甘愿受死的。”
“你,”你胡说!杨昱腾的站起来,满脸泪痕未干,“我师父他一向活的潇洒,怎么会自愿受死?”
杨业张张嘴,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他希望儿子能够坚强,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爹,我师父的遗体在哪里?我想看一看。”杨昱问完,竟意外的发现父亲的脸上,现出了一种为难之色。你为什么为难?爹,你说你去过现场,你说你看过师父的遗体,难到你没有帮我把他老人家收殓么?
杨昱急切的等着父亲回答。
杨业一抹难色爬上眉头,“你师父的遗体,已经在大火中毁去了。”
“什么!”这个回答,如同另一个重锤,重重的砸在杨昱胸口。怎么会在大火中烧去了?他激动的对着父亲,“爹,你不是说你去过现场么。你见过我师父的遗体,你怎么没有帮我收殓?你怎么会任由他烧在火中?”杨昱越说越急,由分析到质问,“爹!还是那场大火,本就是你放的?你告诉我!”
杨业怒得重重一拍桌案,“住口!我刚刚告诉你什么?冷静了,清醒了再进来。如果你还是这么激动,就给我滚出门外,继续跪着反醒!”
杨昱被父亲的怒意吓得一惊,如冷水泼头。他打了一个冷战。平静下心情,抬手擦干脸颊上的泪水,“爹”。我准备好了,我会冷静。
杨业微眯起眼睛盯着儿子。这个真相,要不要告诉他?告诉了,就要背负一辈子。儿子才不满十六岁,肩膀尚嫩,能不能承担得起这个真相?
“爹,”杨昱急切的,恳求着,“告诉我真相吧。”
杨业下定了决心般,叹一口气,“昱儿,你可知我为何派你跟着六郎出城办案?”
杨昱摇摇头,这个问题,他也反复考虑过几次,而不得要领。
杨业从案角的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放在砚台上细细润墨,“你在猎场救驾的那天下午,我收到了一只信鸽。信鸽是及第老人发出的,只有寥寥几句话,说京城短期之内必有变故,让我务必近快把你安排出城避祸。为父素知及第老人的为人,不是要紧之事,他不会如此认真的传信给我。所以,我才安排你跟着你六哥出城办事。”
杨昱悲恸了然,原来是这样。师父早就料到了大祸将临,他是怕自己遭到牵连,所以才让父亲把自己调离京城。瑶瑶那边会不会也是这样?是不是师父给信王也发了信,所以信王才急匆匆的令云瑶跟着柴郡主上肴山?
杨业看儿子的反应还算平静,接着说,“之后我忙着布防的事情,等我腾出时间上山想向及第老人问清原委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杨业语带惋惜的说,“我上山的时候,老人已经伏身地上,仙去很久了。”
杨昱瞪圆了眼睛,强忍着不让泪水再次滑下。“爹为什么没有帮我替师父收殓。”
“因为杀他的人。”杨业拿起笔,在纸上认认真真的写下一个字,缓缓的说,“因为我去的时候,那些杀他的人,还没有走。”
“您见过他们?!”
杨业摇摇头,“没有。”
杨昱失望的,有些糊涂,“那您到底顾忌什么?”这京城里,难到还有能让杨无敌顾忌的人么?
杨业把渐干的笔,再次润湿,“我去的时候,不及第居已经被翻得一片狼籍,就差没掘地三尺。茅庐周围还有几个岗哨,都是武功高强之人,在暗暗的监视着不及第居的一切动静。”他说着,笔尖立于纸上,手腕反转,又刚劲有力的写下了另一个字。
“昱儿,那群人,不仅意在杀人,而且还在找一个东西。”
杨昱惊讶,老头子那里,藏了什么秘密?
“爹,他们是谁?”
杨业不说话,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儿子。“昱儿,为父告诉你这些,是怕你不明真相,将来有不必要的危险。”
杨昱诧异的望着父亲。
“但是在我告诉你真相之前,你要先答应我。在听过真相之后,一定要把它忘记。”
杨昱更加惊诧,“爹?”
“你自己想好!”
“爹,”杨昱不理解的,“孩儿还不知道真相,又怎么能够随便答应您。”
杨业决然的,“不能答应我,那就不如不知道的好!”
“爹!”杨昱咬咬牙,把想脱口而去的话,又吞了回去,“爹,我答应您,我知道真相后,一定会冷静。”
杨业眯起眼睛,“光冷静不够!”
杨昱走到父亲身前,再次跪倒,坚毅的说,“昱儿答应父亲,听到真相后,一定会冷静,理智。求父亲告诉我吧。”
杨业长叹一声,罢了。“杀及第老人的,是一个叫做‘湛卢’的杀手组织。”
“湛卢?”杨昱飞快的搜索着记忆,却找不到一片跟它有关的信息。这个湛卢有什么特别?
杨业接道,“这世上知道‘湛卢’的人,寥寥无几。但是它却极为危险。因为它是一个只受雇于皇家的杀手组织。从太祖开始,它只为皇族服务。”
杨昱呆住。皇上!
他想起那天,他带着宋帝上不及第居疗伤避祸时的情形。老头的古怪,宋帝的阴霾。难到他们真的早就认识。难到这里有什么隐情,令皇上必杀老头?因为是皇上,所以老头不敢躲避,只能甘愿受死?所以他才将自己和云瑶调开,以防牵连?
杨昱握紧的拳,青筋迸立。他恨不能拿刀,扎进自己的心窝。
都怪自己!都怪自己把皇上引上不及第居。如果没有他,老头怎么会遭此大祸?
为什么?!
杨昱愤愤的想,赵光义,我救了你的命,我救了你的命!难到救命之恩,不应回报?难到你真的以为这天下所有的人,都应该理所当然的为你拼命,以你命为先,以你命为重,都应该为了你肝脑涂地,死而后矣?
而你,从不看重任何人的性命?
是我害了老头!
杨业看着痛苦自责的儿子,一时无语。安慰,不是他的长项。
“昱儿,及第老人有没有给你和昭皙郡主留下什么要紧的东西?”
“要紧的东西?”
“湛卢的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杨昱大脑一阵混乱,“东西?我不知道。师父之前没跟我说过什么。他到是给我留了一本书,不过只是有关医术毒理的,应该没什么要紧。”
杨业略思一下,“你以后要多留心。以官家的脾气不找到这个东西,是不会甘休的。”
杨昱看向父亲。人已死,难到官家还不肯罢休?
“昱儿,你可知这场大火,就是为你们准备的?”
“什么?!”
“及第老人的遗体一直被湛卢的人放在不及第居内,直到你和六郎回城的消息传来,才被一把火点燃。昱儿,官家是想看你们的反应。”
杨昱已无力再惊讶,所以爹你派孟叔叔和子勋到火场等我们?就怕我们做出什么惹祸的事?
杨业扶起儿子,对视。十六岁的杨昱已经长得快和父亲一样高,只是肩膀尚嫩,只是身材尚弱。
这一刻,儿子必须长大。
“昱儿,答应爹,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准再深究,不准提报仇。你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要给官家任何借口!”
不!杨昱内心狂叫。杀师之仇,你叫我怎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昱儿,你记着。这不光是你一个人事。”这件事,弄不好,还会牵连整个杨家。
杨昱呆住。不,我不要知道这些利弊!别把这么沉重的担子压给我。我只想当一个血气方刚的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熊熊的烈火,在杨昱的眼中燃烧。
翻滚,腾跃。然后,渐熄,清明。
杨业鼓励的看着儿子,昱儿,爹知道你一向聪慧,识大体。这一次,别让爹失望。别让爹后悔,把整件事告诉你。
杨昱终于低垂下头,“我明白了。”
杨业欣慰的点点头。回手,把桌上新写的字递给儿子。“这几个字,你拿回去看吧。已经很晚了,你现在去你娘那里,把昭皙郡主送回信王府。郡主一直听你的话,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怎么跟她说。”
杨昱咬着唇,点点头。出门。
打开父亲的字。
中规中矩,四个字,“明哲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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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写这章,一直很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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