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正好啊,八月天;破云见雾哟,正采莲。莲花朵朵乱人眼,湖边君子诶,羞相见……”
这世间不可原谅之人并不多。汪洋大盗也有可能是被逼上梁山,然而有些人,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偏偏作出让人难以理解更无法原谅的事来。
天上的风筝摇摇晃晃,失了重心,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后一头栽进了莲池之中。
我看见思君脸上的惊慌神色,莲池中缓缓划回的小舟不再前行,青碧怔怔站在甲板上,又回过神来,长篙划出慌乱水痕。
王序!
顾不得许多,一瞬间我已到了王序身边。他在地上打着滚儿,双眼紧闭,死死咬着唇,像正经历着难以忍受的苦痛。我拿出一颗丹丸递至他口中:“快咽下!”
“咽……咽不下了……”却是一句叹息,王序带着三分眷念三分歉疚四份情深看向莲舟上撑篙的人,右手伸出来,像是要抚摸那女子的容颜。
然而他的手一顿,再看去,王序的灵魂已从贵公子身上剥离出来,渐渐变得透明。
这是……灰飞烟灭之兆!
王序的头发瞬间染霜,他将剥落下来的头发交到我手中:“我以三千白发相赠,若是可能,请姑娘得到青碧一缕青丝。相缠同葬,也算是,与她天长地久共白头。”
我愣了愣:“你不是要去作鬼官?”
“那是骗你的。”王序的目光在刹那间涣散,人也化作一缕清风拂过荷塘,恰好撩起青碧的衣角。风中有男子低低的声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①
是《青衿》。
那个男子,刚过弱冠之年,对着眉眼清冷的姑娘无奈叹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但为君故,我心盘桓。青碧,你明知道我心意。”
我的心意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我将手中白发收好,一回头看见青碧已经上了岸,走上前来,竟把地上躺的那人叫做王序。
我可是记得王序一直以王公子自居,从未暴露过自己的身份。
那公子转瞬已悠悠醒转,张口说的话却没有半点儿新意: “我在哪儿?”
宿主魂已归,王序,大抵是真的不在了吧。
青碧的睫毛颤了颤,眼里似有盈盈水光,低到有些喑哑的声音带着潮湿意味:“可是你?”
那公子怔怔看了青碧一眼:“你是谁?”
青碧把头别到一边,什么话也不说,眼泪却不可抑制的落了下来。
而我平地身起,飞到半空中,才消了隐身的法术。王序骗我是我早已清楚的事。那夜与他长谈之后,我又去了幽冥司找楼谷问王序的消息。
这一问,才发觉楼谷对王序的印象还仅仅停留在我为他求情这一点。楼谷看我迟疑模样,替我找出了那一录生死册。
白纸黑字,生死册上明明白白写着,王序死后又三年,重入人间轮回道。思及那人所想所言,我央楼谷把王序的判词改成了原来的样子。
想来,王序该是以为自己的灰飞烟灭,是逆天而行的报应吧。
半路上撞上了楼谷,他却是比我还委屈:“琼落你做事怎么就不能靠谱点儿呢?推荐个人来做官,那人却在报到前湮灭了?”
“你知道?”
“可不是,刚刚叫文书为新择定的官员登记送信,文书说六界之中王序已查无此人。”
“问题竟不是出在幽冥司?”我皱了皱眉,迟疑道:“鬼魂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散魂了呢?”
“他的尸骨。”楼谷一针见血。
人死后,若没有在幽冥司登记入册,就不能以单独的形体存在。王序死后被困山崖,从无到幽冥司报道的可能,因而也没有让自己的灵魂得以摆脱肉身的桎梏。
这也就意味着,王序的灵魂,将与他的尸骨同生共死。尸骨若安好无损,他则安稳无事。而一旦尸骨被毁损,那他的灵魂,也将遭到重击。是以,他死前被削了左手,就是化成了鬼,也没有把左手长出来。
而天底下能够知道王序的尸身究竟处于什么位置的人,只有陈渊!
匆匆拜别楼谷,我回到皇城沈府。沈凌正在碧云天的书房里察看账目,我并不说话,只看着他的容颜在寂静房间里一寸一寸冷峻起来。
“柏城的利润还在缩减。再这样经营下去,柏城分号怕再也无利可图。”手中书册缓缓敲在桌边,沈凌的眸子里带了些不屑,却在看见门口的我时软了眉眼。
他挽起笑意:“长安回来了?怎么脸色有些差?”
我声色平静:“世间,再无王序了。”
路边荒崖已是一片焦黑,一块石头因着没了草木遮挡而显露了出来,上头刻着两个字:唤郎。
而焦黑之中斜斜坐着一位粉衣女子。似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女子转过头来,原本俏丽的脸上没有半点儿人色,一双眼睛更不知道是望着什么地方。
那是白荷。
她的身侧有些灰烬,手上却抱着半截手骨。我看了沈凌一眼,他的目光,同样锁在白荷抱着的骨头身上。
白荷向来挺关心青碧王序,想来陈渊的所作所为定是叫她伤心不已。一边是亲人,一边是爱人,这样的一杆秤,放在谁心中都不好权衡。
我作势要扶她起来,她却猛地哆嗦了一下,搂紧了那截枯骨。我温言劝道:“你不要害怕,我并无意要抢走你的东西。”
白荷犹自不信,看了看怀中枯骨,又望了望沈凌:“我见过你,你是谁?”
我一怔,想起上次见她时自己化作了王序的样子,而沈凌却没有作伪装,于是牵强笑笑:“我们可以帮你怀中人渡劫。”
“渡劫?”
“若是你愿将手中的尸骨交给我二人,我们会设法用它召回其余的骸骨,为他重组形体,让他轮回超生。”却是沈凌在作答。
白荷忽然变了脸色,猛地站起身上前两步走到崖边,一双手决绝无比的伸向崖外,我见势不妙,箭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臂:“你要寻死?!”
白荷诡秘一笑,凄绝又艳丽,双手一抛竟是把王序的手骨抛下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