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光以它流苏般婉转顾盼的眼神,悄悄地为所有的回忆蒙上一层模糊的剪影。
于是过去的我在哪里,早已分不清。
回忆于自己像是一场暗无天日的残忍的自杀,每次想起零星半点都会牵扯着所有的神经生疼。
夏纪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想得头痛。
恍惚之间,有的时候会一种时光短暂停留的错觉。
像是以前自己经常做的梦境,头顶上方的飞机低低地停在半空中,不曾前行,也没有坠落。天空是晦暗的苍白色,沉闷的空气,让人几乎窒息。
而自己的过去未来正如头顶上方的飞机,停留在时光暂停的梦境里。
2.
“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去学校吧,不早了。”莘庄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往夏纪的书包里塞进了几本书,然后走过去递给他,“呐,给。”
惨白的光线穿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在干净的地板上,晕开一大片寂寞的颜色。夏纪接过莘庄手里的书包,然后随手放在旁边的沙发上,说:“不用,姐,晚上不上课。”
莘庄笑了笑:“那随便你吧。”
夏纪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出了家门。
天空灰蒙蒙的样子,浅灰色的云块厚厚地堆积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袭人的闷热。莘庄看了看窗外,感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于是顺手拿起一把伞就朝楼下跑去。
一直到小区门口,仍然看不见夏纪的影子。莘庄没有再追,还是晚上去接他吧。
夏纪刚走出千银小区,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绵得像是烟花女子多情的眼泪。不知道是从什么方向吹来的阵阵微风,把原本安静掉落的雨丝高高地扬起,朦朦胧胧的像是一场弥漫的大雾。
夏纪四下看不到能够躲雨的地方,于是举起手臂遮挡在脸上。
有的时候下雨也是一种很好的掩藏心情的天气。跟漆黑的夜幕一样,它能掩盖住所有离人寂寞的眼泪。
不远处的视界里,忽然出现一个身影。
一个低头孤单行走的女生,微微地张开双臂,像是一种迎接的姿势。飞扬的雨雾零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双肩上,以及白色衬衫上,然后在她的身体里慢慢晕染开来。
周围喧嚣的一切仿若与她无关,所有的嘈杂都轰然退居到千里之外,整个世界只有雨雾下的她。夏纪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彷佛在做着一个冗长的梦境。梦境里一切都那么真实,可是天地间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像是存在一种感应。十步之前的女子忽然转过身,正好碰上了夏纪遥望过去的眼神。
人和人总是会有这样的缘分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应该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在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看见彼此。
于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寂寞地对望着。缠绵的雨丝越下越密集,整个世界像是一张模糊不清的素描。隐约中夏纪似乎看清了对方的穿着,白色衬衫与深色运动裤。不是刻意去记住的外貌,却像铅字体一样深深刻在脑海里。彷佛是很熟悉的身影,记忆却停留在最浅薄的大脑皮层,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
太过年轻的生命,总是容易轻易地刻骨铭心。
很多年后夏纪回想起这一切,仍然觉得忧伤。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听不到彼此的呼吸,但就是这样遥遥相对,像是一种冥冥注定的缘分,遇见,驻足,然后擦肩而过。
空气中一定存在着某种介质,把两个寂寞的心,牢牢地连结在一起。周围的一切不重要,缠绵细腻的雨丝不重要,你是谁我是谁谁是谁的谁不重要,过去未来都不重要。此刻的天与地,只有你和我,它好安静。
重要的是你就站在我十步以外,不曾靠近,也不曾走远。在这个九月寂寞的雨雾中,彼此的身影站立在对方的视界里,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其实都没关系。生命像是一束光,划破黑暗,努力寻找到彼此。
我们都在以后漫长的时光中寻找着彼此。
3.
走进教室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夏纪坐在最后一排单人独坐的座位上,衣服湿答答的很不舒服。刚才的一幕像是一场迷糊的梦境,当繁华凋零时光继续,自己还是坐在座位上一遍一遍地无聊,头顶是白花花的灯光以及呼啦啦运转的电风扇。
开学已经很多天了,自己也没有认识几个可以熟络的同学,甚至连前排的那个男生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无聊的晚自习时间。讲台上坐着秃顶的班主任。即使是离讲台最远的夏纪,也能清晰地看见他光秃秃的额头,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反射出油晃晃的光线来。
正在夏纪无聊到快要睡觉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声闯入了自己的耳膜。
“报,报告。”
夏纪举起手腕看了看表,离晚自习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三分钟。倒霉的迟到。等到他抬起头仔细一看门口的女生,仿若再一次跌入了那个虚幻的梦境里。
湿漉漉的白衬衫和深色运动裤。
原来一直就在自己的身边,原来离你那么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一直低头看资料的班主任,抬起他那几乎没有头发的额头,打量了眼前这个迟到的学生,然后用他那标准的四十岁的音色说:“是季末……怎么回事?”
季末缕了缕因为潮湿而随意搭在额前的头发,没有说话。
“才开学几天?就迟到?是有什么急事么?”秃顶班主任不依不饶,有种刨根问底的架势。
季末没有解释,淡定的表情,看不出此刻的情绪。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情,冷眼看着这场戏。全班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季末的身上,唰唰地射过去,然后在季末从容的眼神里收紧。
可班主任显然失去了耐心。其实才开学没几天,几乎没有作业。但是以他一贯严肃认真的风格,就是要在高一一开始的时候,抓紧班级的管理,毫不放松。而没有意外事件不能迟到这一规定,是他反复强调的,也是最暕昕高中高一七班最基本的班规之一。
秃顶男人看着眼前不识好歹的女生,没好气地说:“进来,下次注意!还有,毕业的个人档案你收齐了没有!”班主任显然提高了嗓门,以为这样就可以显现出他的严厉。杀鸡儆猴,即使没有杀,也要吓吓给猴看。
季末没有搭理他,整个教室再次显得很安静。
4.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整个学校瞬间热闹起来。一个穿着时髦的女生扯着嗓子激动地大声对全班人说:“听说三班有一个叫江清晨的,帅的不得了,好像是以前哪个学校的校草呢!我们去look look?”然后一群女生尖叫着着围到她身边,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过了一会,一大帮女生疯狂地跑出了教室。
季末正站在座位上整理刚刚收上来的档案,听到“江清晨”三个字的时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想不出江清晨又搞什么名堂。
教室里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男生。夏纪看到刚刚那声势浩大的一幕,觉得莫名其妙。头顶的风扇嗡嗡地转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从抽屉里拿出档案,准备交给前面的季末。
但是季末此刻没有站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蹲在另外一张不远处的座位旁边,低着头往别人的抽屉里四处打探,不知道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往里塞着什么。
夏纪觉得有点好奇,但也不好直接去问,毕竟跟自己并不算太熟。于是他慢慢走到季末的座位上,把自己的档案轻轻放在了上面。
5.
就在秦语喘着气小跑进教室的时候,季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刚刚夏纪放在座位上的档案。左上角那个一寸照片上,像极了刚刚雨雾中与自己对视的那一张脸。季末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被秦语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臂。
“天啊,我们班的女生太疯狂了,我简直没看清那个江清晨长什么样。”秦语一边拍打自己噗通噗通跳动的胸膛,一边对季末说,“哦,还有,你怎么又跟班主任开战了。他教了我们那么多年,你总是这样,又怎么了?”
季末看着秦语那张迷人到近乎虚伪的脸蛋,轻轻推开她抓着自己手臂的手,冷冷地说:“不关你的事。”
秦语显然没有预料到季末会这么回答自己的样子,怔了一下,然后低着头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走到座位上的时候,感觉有点不一样的样子,似乎自己的抽屉被人翻过似的。于是秦语自言自语起来:“咦,谁动过我的抽屉?”
不大不小的声音,正好落进季末与夏纪的耳朵里。
季末转过头没有再看她,翻了翻手里的档案,然后抽出其中一张,揉了揉,起身走向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经过夏纪旁边的时候,季末看了他一眼,正好碰到对方也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奇,并且深邃得暗无天日。
秦语检查了一下抽屉,没有丢失什么,反而多出了一张纸。她拿出来看了一会,然后又重新塞进了抽屉里。
6.
上课的铃声刚响过,教室里像是鸭子回笼般热闹起来,但是片刻的沸腾在班主任走进来的那一霎那,嘎然而止。
然后所有的同学都安静地埋下头,看小说的看小说,睡觉的睡觉。
夏纪拿出一本梦蝶的《初秋殇赋》,安静地看起来。
季末三两步走到讲台前,把收上来的档案交给班主任。
班主任接过翻了翻,然后问:“你的呢?”
全班同学又齐刷刷地抬起头,远远地射出各种不同的眼神,好奇的,无聊的,冷漠的,但绝大部分似乎都是在悻悻地等待再一场小小战争的爆发。
季末抿了一下嘴,说:“我知道那个很重要,但是,我的不见了。”
淡定的表情,瞬间安静的气氛,整个教室忽然弥漫着浓烈的硝烟的味道。
这次是班主任无语。但是就像老子说的“无为,太上有之”的理论一样,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的杀伤力绝对比严厉的指责更让人恐惧。
但是季末仍然冷静着。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说一句话。解释,道歉,或者想办法弥补。季末想了很久,犹如在做一场激烈的思想战争。终于,她咽了一下口水,从容地说:“或许秦语知道。”
7.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的同学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为什么季末说秦语会知道?难道是秦语拿的?秦语为什么要拿季末的档案呢?季末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班主任长长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咳嗽了一声,整个教室又忽然安静下来。
季末站在原地没有动,身上的白色衬衫并没有完全干透,有些地方甚至粘在皮肤上,扯不开,很难受。头顶白花花的灯光打下来,居然有种晕厥的感觉,很想吐。
一旁的秦语脸上的表情像是缓慢地播放着的电影,由最初与所有的同学一样的惊讶之后,又渐渐露出天真无辜的表情,直到最后停留在委屈的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季末甚至看到了她眼里含着的泪水,早在预料之中的表情。
班主任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眼神坚定从容的季末,又看了看快要哭出来的秦语,摇了摇他那油晃晃的脑袋,说:“好了,秦语明天早自习之前到我的办公室去一下。”
夏纪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与自己无关,却又与自己有关。好奇之余,他从记忆的小角落里,一些些不经意的凌乱画面中,突然拾起某些重要的细节。他想起季末两个诡异的动作,于是,一连串的场景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他彷佛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是,失去了疑惑之后,心里竟然会有一种细小的痛楚,莫名其妙。犹如黑暗里一把看不见影子的锉刀,在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浅浅地砸着,微妙,沉闷。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
8.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在庞大的漆黑的夜幕里,整座学校灯火通明。
秦语趴在自己的桌子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手臂里。几个要好的朋友坐在她的旁边,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一边时不时地瞥几眼季末,然后在她耳边嘟哝着什么。
无所谓的。季末的余光其实早已洞察了这一切,但是这么久了,经历了这么多,早已经习惯了。被误会又怎么样,被不理解又能怎么样,反正他们也不是自己什么要好的朋友。
夏纪看着前面这两个女生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冲动。他俯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面巾纸,然后走到秦语身边,轻轻地递给她。周围都是女生们灿烂的笑容,笑着看着男生的动作,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秦语缓慢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精致的五官,挺拔的身材,渐渐的,笑容渐渐浮于挂满泪痕的脸庞,倾国倾城。
“谢谢你。”秦语接过面巾纸轻轻地说。
夏纪淡淡地笑了一下表示回应。然后转过身朝季末走过去。
其实季末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切,包括看着夏纪走过来的样子。心里像是吹过一阵又一阵穿膛的风,空空荡荡,不着边际。
9.
“为什么要这样做?”夏纪冷冷地说。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失望,还有不为人知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