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昌离开双河市二十八天了,三圣街的早晨一如既往,拉粪车的铃声在巷子里由远及近地响起来,女人们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出门倒马桶,部分早起的女人们生好炉子后三五成群拎着竹篮结伴出门买菜去了,口袋里票子宽裕的女人在巷口买了几根油条回来当早点,她们在油条香味的感召下一路心情良好,笑声比没有油条的女人要清脆许多。
然而,76号大院的早晨沉闷而窒息,起床后的男人们不说话,他们倚着门框木木地抽着烟,生炉子的女人们蹶着麻木不仁的屁股将淘好的米倒进架在小煤炉上的铝锅里,谁也不跟谁说话,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人像在布置灵堂一样沉默地挪动着步子,他们的脸上无法褪尽夜晚的颜色,鞋底一样地粗糙而模糊。陈道生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杂沓而凌乱,如同一块块砖头扔到了他动摇的心里,他不敢出门,这些天来,院子里的人越是不问,紧张的空气越浓,恐惧的气息越厚,就如同在医院看望一个将死的病人,谁都不提“死亡”的字眼,不提意味着死亡就在枕头边上。陈道生能说什么呢?他不需要说服和鼓励大家对刘思昌坚定信心,因为大家对刘思昌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可刘思昌毕竟快一个月了还没回来,云南的山洪怎么把路都冲成绝路了呢?条条大路通罗马,为什么就不能条条大路通双河呢?他曾试图去跟街坊们解释刘思昌遇到的困难,解释七八吨玉石坯料一个人是背不回来的,滇缅公路从抗战以后很少使用,路况早就今不如昔了,可这种解释不仅是杞人忧天而且还暴露出了对刘思昌和对街坊们缺少足够的耐心与信心。天气预报上说近半个月来云南早就不下雨了,于是,一清早陈道生坐在床上又打开了电视机,他希望那个口齿伶俐的女播音员说云南全省的每一个角落都暴雨成灾,每一条道路都毁于滔天洪水。黑白电视信号不好,整个屏幕在下雪,声音在雪花的后面像说梦话,听不清楚。
钱家珍趿着拖鞋在院子里公用水龙头和屋外石棉瓦搭建的厨房之间走来走去,她对陈道生的彻夜不眠一无所知,刘思昌是否回到双河就跟香港是否回归祖国一样在这个早晨丝毫不影响她喝稀饭就着腌罗卜啃大馍的姿势,也不会影响到她一天打牌的心情,包括女儿小莉,她也觉得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降价处理纯属正常。通常人们都不愿以最坏的恶意去想象一个人和评价一个人,尤其是女人,但生活中就有钱家珍这样的女人,陈道生不碰上,王道生李道生也会碰上,这就是命。六块钱干石灰买回来了,陈道生问她怎么不刷,钱家珍说了一句丧气的话,“我不想刷了,从牢里回来,又不是从美国回来,跟个娶新娘子一样,也不嫌丢人。”陈道生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吐出烟雾,看一口袋石灰扔在米缸旁边,像偷回来的一袋子碎砖烂瓦,毫无意义又让人讨厌。
检察院起诉书送来的时候,陈道生正准备去店里,这一段日子店里的棉袄棉帽棉手套棉袜棉马夹卖得好极了,没赚几个钱,但赚了人气,陈道生正想着这个冬天薄利多销的前景,打算再进五十件棉袄,两个戴大盖帽的检察官送来了与棉袄毫不相干的起诉书。
检察官脸上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他们衣冠楚楚严肃冷漠,高个子打开文件夹,将一叠打印工整的起诉书递给陈道生,并让陈道生在收到起诉书副本的文件夹子里签字,陈道生被堵在自行车龙头前,一脸的糊涂,“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高个子检察官说,“如果你不是陈小莉家长的话,那我们就算送错了。错了吗?”陈道生扬起笨重的脑袋,“没错!”矮个检察官将一支钢笔塞到陈道生手里并指着文件夹里的一个空格处说,“那就签字吧!”陈道生见检察官口气里带有命令的意思,他什么也没看,就在指定的位置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写得很流畅,很漂亮。矮个检察官合上文件夹,对一脸麻木的陈道生说,“还有一个星期就开庭了,你们给陈小莉请一个好一点律师。”高个对矮个叽咕了一句,“这个案子比较复杂。”声音很小,陈道生没听清楚。
陈道生的脸迎着阳光,眼睛睁得很小,也很困难,他拉住高个检察官的袖子,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同志,领导,刘思昌不是跟你们说好了吗,小莉不是没事了吗?市里都答应了,放小莉回家,家里小莉的房间都收拾好了。”
两个检察官很克制地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这么大的案子,谁敢说放人?”
陈道生松开检察官的袖子,极其认真负责地说,“刘思昌说的,刘思昌你们不认识?”
高个检察官拍了拍陈道生僵硬的肩,“哪个刘思昌?不认识。就是刘市长说也不管用,不要乱找人,乱花冤枉钱了。”
一高一矮的检察官走了,大黄狗对着两个工整的背影叫了两声,又跑过来摇着尾巴用鼻子拱了拱陈道生的膝盖,像是在检查陈道生是否站稳了。
陈道生呆若木鸡地站在院子里,整个人像是随手扔掉的一串捡来的旧钥匙。他的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刘思昌跟他们讲好了的,弄错了,弄错了!”
陈道生手里攥着厚厚一叠起诉书副本,上面的文字苍蝇一样密集,他看不清任何一个字,只觉得饥饿的苍蝇在纸上蠕动着油腻。
赵天军猫着腰在水龙头边刷牙的时候没有在意陈道生站在院子里的姿势,嗽好口后,见陈道生雕塑一样的造型,于是就捏着牙刷过来了,他看到陈道生痴痴地攥住一叠纸,抢过来一看,赵天军眼睛都绿了,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绝望的惨叫,“完了!我们全完蛋了!”
赵天军拉着陈道生去秦大爷的杂货铺去打电话,他一边跑一边说,“刘思昌赌咒发誓说搞定了,这还让起诉了,哪有这样办事的!”
秦大爷正坐在藤椅上打瞌睡,见两人逃难似地冲进来,手扶着柜台站起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志槐家桂梅死了?”
赵天军和陈道生都没说话,他们一头冲到柜台边,前冲力太猛,油漆剥落的木质柜台简单地晃了一下,柜台上的紫砂壶嘴里就吐出了一些茶水洇在台面上,像吐出的一口血。赵天军抓起电话,手指飞快地按键,耳朵紧贴着话筒,等待生死判决一样地全神贯注,反复几次,都没打通刘思昌的大哥大,赵天军绝望了,他仰起头,“完了,刘思昌把一条街都耍了!”
陈道生手里攥着起诉书,木偶一样机械地转动着眼珠,语言混乱地说着,“你打的号码错了。思昌在边境上,没有信号。思昌给院子里送了那么多塑料盆。思昌说他听我的。思昌找的人还没站出来呢。”
赵天军扯着陈道生木棍似的胳膊,“陈叔,你还这么天真,赶紧去报案吧,双河天天有老板破产倒闭的,都快一个月了,刘思昌肯定隐姓埋名跑了,周挺的二万多块怎么办?还有我的八千块钱,三圣街都被骗了。”
陈道生从赵天军手里抽出固执已见的胳膊,嘿嘿一笑,“我就不相信思昌骗我,我敢跟你打赌!”
秦大爷终于以他五百块钱代价重新发表对时局的看法,他咳嗽着吐痰,没痰,是清嗓子,“道生,说老实话,当初我是不想借钱给你的,但你为人老实厚道,也就拿了五百,借给你我也就没想要还,因为我晓得,眼下能大把大把玩钞票的生意人,没有一个不是混世魔王,像你我这样做小生意的,能糊一张嘴就不错了。我说过了,刘思昌就是回来了,就是给你赚了一大把钱,我的五百块也不要了,不过,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道生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多活一天比多赚一万块钱还要值。”
陈道生还是嘿嘿地傻笑着,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脑子里活蹦乱跳着小莉的影子,还有刘思昌与他喝酒掏心掏肺说的话,他根本不想开庭的事,更不想刘思昌将三十万卷跑了的事。其实,平时,每天他的脑子里都要冒出这些危险的场景,夜里也常常在焦虑与恐惧中彻夜不眠,但今天他不想,是恐惧到极限后虚妄的意志,还是自欺欺人的顽强抗拒?确实如此,一个伤心到极点的人就不哭了,一个恐惧到极点的人就不紧张了,甚至会像陈道生这样笑。赵天军和秦大爷是不理解这一点的,所以他们忙着给洪阿宝打传呼,阿宝在卖卤菜的现场回了电话,赵天军让阿宝通知他当律师的舅舅钟山树,小莉的起诉书送过来了。阿宝身上的茴香花椒气息陡然间全都变成了一片尖厉的血腥味,他嗓子冒烟地对着电话吼道,“刘思昌不是说好了吗?他没让小莉回来还送上法庭了?那么多钱哪去了?刘思昌究竟在哪儿?”
没有人能回答。阿宝答应去喊舅舅让他立即赶过来。
钟山树律师的业务和他的头顶一样荒芜,在这个无所事事的上午,钟律师第一时间赶到了三圣街,赵天军见律师来了,他就去上班了,老板今天要从欧洲回来,他要做好迎接准备。陈道生见钟律师一脸生意兴隆的样子,西北风呼啸的脸上满面春风,此时,他想拒绝这张面孔,于是就很陌生地对钟律师说,“我没钱请律师,也不需要律师,小莉过几天就回家了,刘思昌早就跟公安说好了,市里也答应过了。”
钟山树不以为然,他将手伸向陈道生,“不可能的,哪有这么简单的,你把起诉书给我看看!”
陈道生不给,想往怀里揣,秦大爷在他的身后一把夺过来,起诉书第一页右下脚页码被撕掉了,但罪行都在,秦大爷有些生气地说,“道生,不是我说你,就算是像你说的那样,人家律师都来了,总得让人家看看才是。”
秦大爷枯瘦的手绕过陈道生反应迟钝的脑袋,将直接进入第二页的起诉书递给秦律师。陈道生靠在柜台边,看着巷子里零星走过的人,想着如何给小莉做一碗红烧鱼,小莉最喜欢吃鱼,吃鱼的孩子最聪明。
秦律师站在风口里看完了起诉书副本,他脸上的浩荡春风融入了巷口的西北风之中,头顶的一小撮头发像一小撮阶级敌人一样在风中蠢蠢欲动,眼睛和嘴在狭窄的面部紧密地团结在蒜头一样的鼻子周围,并努力向中心靠拢,这种紧凑的格局使脸和内心都在剧烈地收缩,他危机四伏地对陈道生说,“这起诉书太狠了,几乎就是铁案了。翻是肯定翻不掉了,就凭贩毒这一条,最少也是十年。”
阿福老婆来买盐和火柴,陈道生掏出烟正在找火,阿福老婆顺手划着火柴给陈道生点着了,这位当年厂里的钳工标兵一边点火一边表扬陈道生,“全厂男人就数陈道生厉害,家里出再大的事,不惊不慌,那才叫顶天立地呢!”女人的气息近距离地和着烟雾一起钻进了陈道生鼻子里,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脑袋突然像被掀开了盖子一样,一股冷风灌了进来,他感觉到血在全身上下川流不息地高速流动,心脏怦怦乱跳猛撞胸口,突然间他一把抓住钟山树的手像抓住解救人质的救星,拖着哭腔说,“钟律师,我一个下岗工人,你说我怎么办呢?你不帮忙,我们小莉就真的没救了!”
钟律师说,“只要你们当事人家里配合,我愿意无偿代理这个官司。我最喜欢跟大盖帽较量了,凭什么说人家小姑娘犯流氓罪,根本站不住脚!”
一个长得像黄瓜一样又瘦又弯的年轻人背着一大包小袋装的洗发精过来了,他从塑料口袋里摸出一袋假的名牌洗发精,鬼鬼祟祟地凑着秦大爷的耳朵说,“正宗的世界假名牌,不假不要钱,一毛二一袋。”
还没等秦大爷做出反应,陈道生一把夺过来扔到地上,用脚踩住一串踏得稀烂,“你年纪轻轻的,拉大粪也能糊口饭吃,干什么不好,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要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年轻人愣住了,他鸡爪一样的手指着陈道生的鼻子,“你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
陈道生扬起拳头,血红着眼睛冲过来,“你再不滚,我打断你腿!”
这一反常的举动让秦大爷和年轻人都很吃惊,年轻人愣了一下,背着包一溜烟跑了,边跑边回过头挑衅地骂道,“神经病!”
钟山树律师收起起诉书副本走了,他要陈道生准备帮着一起搜集证据。
巷子里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放学了,他们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浆”的歌声,全然不知杂货铺里发生的事情,陈道生看着小鸟一样轻快的孩子,他在里面寻找小莉的童年,那时候小莉又会唱又会跳,品学兼优,人见人爱,可找了半天,没找见小莉,他意识到小莉正坐在冰冷的牢房里,眼泪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