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昌离开双河的当天下午,欧亚商贸公司就被市中级人民法院执行庭封了银行帐号,帐号上只有三十四块钱,还不够执行车辆买汽油,几家起诉的银行申请执行刘思昌的不动产,价值四十万的云岭别墅28号一个月前已经卖给了台湾老板,台湾老板一脸惘然地拿出与刘思昌签订的房屋买卖合同和过户后的新房产证,然后操着一口带有闽南口音的普通话问法警,“有什么不合法的吗?”法官们看了后连连说“合法,完全合法”。
桑塔纳轿车是在宏达大厦停车场发现的,法院准备拖走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拿着车门钥匙走了过来,他眼睛死死地盯住头戴大盖帽的法警,然后很怀疑地将手一伸,“你们说是法院的,把证件拿来我看看!”法警一下子火了,他们从来都查验别人证件的,没想到今天被反将了一军,都不愿掏,那位帽子戴得很工整的法警口气强硬地说,“我们是在依法执行公务,你必须配合!”年轻人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你拿不出证件,谁知道你们是真的还是假的,连假钱都能造得跟真的一样,造一顶帽子是并不困难的。”法警们刚要发作,年轻人主动拿出了三天前汽车过户手续,然后说了一句,“我这可是真的,车管所有过户档案,有兴趣不妨去查一查。”说完钻进车里,发动机器,一溜烟钻了出去,车屁股后面的一股黑烟直扑法警们的鼻子。后来执行的法官们终于了解到,刘思昌已经把车子卖给了同一幢大楼的恒天公司,恒天公司老总就是那位戴眼镜的年轻人,他爸爸是还在台上的副市长张之恒同志。
欧亚商贸公司在宏达大厦租用了五间办公室,除了总经理室,另四间是业务一处、业务二处、财务处和办公室,刘思昌临走前给业务一二处的处长老苏(注:两个处只剩下老苏一人,身兼两个处处长和业务员)一千块钱差旅费去温州讨要那笔永远也要不回来的一百二十万的钢材款,老苏很犹豫地说陈标找不到了,刘思昌说,“能要回来钱,给你百分之二十”。老苏想说谁要是能要回来钱我倒贴给谁百分之二十,但他没说,他知道公司气数已尽,本来就准备走人了,所以就揣起一千块钱走了,财务室的两名长相一般的女会计每人拿了八百块不清不楚的钱后,放假回家了,办公室主任兼总经理秘书张海泉无线电技校毕业后,对双河市白手起家的刘思昌无限崇拜,他是辞去了市电子元件厂的正式工作后投奔刘思昌的,所以临走前刘思昌将忠心耿耿的张海泉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谈了两个多小时,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又塞给了他五千块钱,他对张海泉说,“你是我最贴心的人,我得跟你说真话,这次云南生意如果做不成的话,公司就垮了,你还年轻,这点钱只能帮助你暂时度一度难关,有机会的话,做一点小生意,不要贪大,不要贪面子,不要相信任何人。其实我也不是你值得信任的人,这大半年来,公司生意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做,做什么生意,我没对你说,也不会对你说,这就是人的可怕之处。”张海泉像死了父亲似地放声大哭,“刘总,我信任你,我一辈子都相信你,我不要你的钱,你会做成云南生意的。”刘思昌走过来轻轻地擦去张海泉的眼泪,将钱再次塞进他的怀里,“听我的话,别再犯傻了!时间快到了,我马上就去机场。”张海泉抹干眼泪站起来说,“刘总,我开车送你去!”刘思昌握了握张海泉的手说,“不用了,车被恒达公司借去了,我打出租去机场。”出门前,他又回过头关照张海泉说,“走的时候别忘了把我的办公室打扫干净,仙人掌、云竹浇点水,门要锁好。我会回来的。”张海泉含着泪点点头,像听临终遗言一样伤心。
这就是说,刘思昌离开双河与离开人世是一样的,他走之前将公司人财物都作了临终安排,安排得有条有理有情有义,法院执行庭只是履行了一次毫无意义的执行程序,没有任何实质性成果。刘思昌欠几家银行二百多万贷款,银行多次摧要一无所获,只得一纸诉状将其告上法庭,判决书纷至沓来,刘思昌无力偿还,久拖不决的贷款让银行对他失去了信心,刘思昌好话说尽无济于事,请客送礼没人敢收,自被陈标骗走了一百二十万货款后,祸不单行,中原公司又在拖欠了九十万货款一个月后倒闭,去了十几次都找不到下落不明的老总,离开双河前的刘思昌实际上已经陷入绝境,而他欠几家钢铁厂、水泥厂、建材厂的货款付了东家欠西家,拆了东墙补西墙,总是补不上,加上去年下半年钢材水泥降价,几票生意又亏了几十万,去年冬天是他来到这个世上最冷的一个冬天,他觉得四处逼债的围剿比当年父亲喝醉了酒后将他吊到屋梁上用皮带抽还要惨烈,但他不愿倒下,就像他当初不愿被人瞧不起一样坚定,于是从去年底他开始跟道上的一个朋友联系,在云南边境做起了脑袋吊在裤带上的生意,最初投了二十万,货出手后,很快就赚回了三十多万,这让他一发而不可收拾,很快他就做成了双河市的龙头老大,到今年夏天的时候,他做了四票,赚了一百八十多万,本来他准备赚五百万就收手,可七月流火的夏季的一个早晨,他在接到云南供货商的一个电话,电话里说再打一笔钱来,货到后五百万就赚到手了,刘思昌一咬牙连本带利倾其所有汇去了二百六十万,可那位一直很讲信用的供货商金大牙却迟迟不发货,热锅上的蚂蚁刘思昌去了三次云南,前两次供货商金大牙说通往缅甸的路被水冲坏了,货一时过不来,第三次去的时候,金大牙就在云南高原上蒸发了,一个道上的朋友说金大牙可能已经被警方逮捕了,而且刘思昌也已经进入了警方的视线,所以劝他赶紧办一个护照,以防万一。
故事进行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已经明白了几分,刘思昌当然做的不是缅玉坯料生意,而是缅甸金三角偷运入境的毒品生意。作为双河后来居上的毒袅,刘思昌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控制了双河各大娱乐场所和宾馆酒店赌场百分之八十的毒品生意,陈小莉吸贩毒时间不到三个月,可吸贩的毒品基本上都是刘思昌提供的,当然陈小莉不是从刘思昌那里直接拿的货,是从他的下线焦大头那里拿的。刘思昌也不知道陈小莉吸的是自己贩过来的毒品,所以当他知道小莉因吸毒而卖淫的时候,他很心虚,也真的想将小莉救出来,可此时的刘思昌已经有心无力了,他对陈道生说的“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你的事比我的事更重要”,不完全是假话,但更多的是一种情绪性的条件反射,是一种被刺激后的豪言壮语。
刘思昌为救小莉,当初确实请过市中院的一位副处长吃过饭,酒桌上还带过去两条“中华”烟,处长推过刘思昌的香烟,还没等他说起小莉的事,就对他说,“你的官司已经进入司法程序了,几家银行联手告你,找市领导出面恐怕都不管用,我就更帮不上忙了。”刘思昌一听这话,心里全乱了,拿烟的手一抖,刚点着的烟掉到了地上,他知道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了,更救不了小莉了。
让陈道生痛苦而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刘思昌为什么最后致命的一刀捅向的是他,我哪点对不起你刘思昌,小莉吸贩着你的毒品走进了监狱,你毁了我女儿,又要将我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是想鼓励我再次找一根绳子吊死,是想让我一了百了,那样你就干净了,似乎也帮我解脱了,让我永远不知道小莉实际上是栽在你这个毒袅手里,可你刘思昌想过没有,我那些钱全都是三圣街的穷人们从牙缝里抠出来以备家里天灾人祸的,这天灾人祸真的来了,居然是让一条街最信任最自豪的刘总带来的。你想过没有,即使我死了,带走了性命,带走了对你的记忆,但带不走这三十万的巨债,那是三圣街父老对我的信任和支持,那是无价的恩情,那不是一走了之的事。所以陈道生在警方讯问的时候,根本没心情交代自己的问题,嘴里只是反复唠叨着,“刘思昌怎么会这样对我呢,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呢?我就是长八只眼睛也看不出你这么歹毒呀!”然后他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胡言乱语,警方提出了一百多条疑问让他回答,他只是说,“你们调查好了,只要发现我跟陈道生贩过一钱的毒品,把我枪毙掉,二话不说。”警方在黎明时分,基本确认了陈道生与刘思昌贩毒不仅毫无关系,而且还被他利用兄弟情谊骗去了三十万东挪西借来的钱,他实际上成了一个最无辜最惨烈的受害者。当警方让他报案的时候,陈道生还是有些不忍心,说到底是将信将疑。审讯室外天光大亮的时候,陈道生一点倦意都没有,他眼睛睁得圆圆的,他想看到阳光的后面是什么,阳光的后面是房屋和树以及衣冠楚楚的人,走出审讯室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看错了,阳光的后面是黑暗,白天的后面是夜晚,非常简单,这个简单的问题居然纠缠得他脑袋冒烟。
刘思昌最后离后双河的时候,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想如果能找到金大牙,他就想办法将钱要回来;如果找不到,他就另找货源,让陈道生去借三十万做生意赚钱救小莉,他再最后赌上一把,赌赢了,滚动发展,重振江湖;如果赌不成或赌输了,他就隐姓埋名躲进深山,刀耕火种终其一生,或是干脆用已经买到手的出国护照逃往泰国伺机东山再起。刘思昌设计了三套方案为自己赌一条未来的活路。也就是说方案设计好之后,他手中没有分文了,钱全都汇到金大牙的账号上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盼着陈道生能借来的三十万。
刘思昌轻信陈标让他的公司一下子陷入到资金周转掉链的困境,轻信金大牙是他犯下的第二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以为道上的人是讲规矩的,可人却不见了,哪还有什么规矩,天知道大金牙是被警方抓了,还是拿着他的钱搂着女人睡觉去了呢。原来人的最大的弱点不是犯一次错误,而是重复犯同样的错误。最后的一笔赌注从哪里能弄到本钱呢?没有人再会相信他,银行告到了法院,生意场上朋友都知道欧亚公司早就撑不住了,这些利欲熏心的朋友们锦上添花是可以做的,雪中送炭根本不可能,四面楚歌之中,走投无路之际,刘思昌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最相信自己的人那里下手,那天刘思昌是在头天晚上喝了一瓶白酒后,头脑昏糊的状态下,信口开河地说可以花钱摆平小莉的案件,也就是试探性的,没想到陈道生当真了,而且真的把三十万借来了。那天他在陈道生家里拿走这笔钱的时候,他心里说,“对不起了,老兄,只能这样了!”
刘思昌的云岭别墅28号是被江砂钢厂的业务员刘克用枪顶着后脑勺卖掉的,那位平时称兄道弟的业务员刘克红着眼睛说,“刘总,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不给钱的话,你放心,我杀了你,然后立即自杀,我就死在你面前,不死我他妈就是婊子养的。”刘思昌感到脑袋后面的枪口冰凉,于是就很爽快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卖房子好了。”然后就在刘克的枪口指挥下将云岭别墅卖了,拿了钱的刘克要请大哥刘思昌喝酒,刘思昌脸一沉,“谁是你大哥?别跟我来这一套,这世上没有弟兄,只有敌人。”宁城水泥厂业务员小丁是他离开双河三天前逼债上门的,刘思昌很潇洒地将桑塔纳卖给了同一楼层的恒天公司,八万块钱,他给了宁城水泥厂五万,自己留下了三万,发给了公司员工一万多,所以刘思昌离开双河的时候大约带走三十二万现金,也就是说带走的基本上都是陈道生借来的钱。
刘思昌抵达昆明的时候阳光很好,天很蓝,他没想到自己离天这么近,站在飞机舷梯上,似乎伸手就能扯下一大把棉花一样洁白的云彩,云南高原就是他最后的天堂,抑或是天堂坍塌后的地狱,这是一道选择题,怎么选都是错误的,因为他的公司实际上已经完了,冒着掉脑袋风险就算挣了五百万,那也只是离地狱更近了,想到这,刘思昌走下飞机的脚步很软,全身像是被抽去了骨头。
刘思昌用了近二十天的时间寻找金大牙,一些道上的人有的说被抓了,也有的说已经被对手杀掉了,还有说逃往泰国去做大买卖了,总之金大牙消失了,做毒品买卖的人失踪就像骑一辆破自行车经常掉链一样很平常,贩毒的人脑袋里揣的是硫磺、肚子里填的是芒硝,他们的胳膊就是雷管,胳膊摆动的幅度稍有偏颇,一秒钟之内人就会炸成碎屑。找不到金大牙已成定局,他决定用带来的钱再赌一把,可货往哪儿发呢?双河的公司已经被官司缠身,双河的网络已经报废,其他地方没有网络,也许自己真的早就被警方盯上了,道上的这些萍水相逢的人看上去都暗藏杀机,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他一边应付着陈道生从双河打来的电话,一边盘算着未来,随着老四和焦大头的落网,双河警方秘密签发了对双河毒袅刘思昌的逮捕令。
双河警方的追捕小组抵达昆明的那天,刘思昌正在西双版纳原始森林观光带低着头漫步,他犹豫不决地考虑着是不是孤注一掷赌最后一票生意时,后面一个声音大喊道,“你站住!”刘思昌一回头,两个戴大盖帽的警察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表情很严厉,刘思昌一看是警察,拔腿就跑,没跑二十米,两个警察就追上了他,按住他的脖子,“跑什么跑?到了这里你插翅难飞!”刘思昌脑子当时一片空白,他只想到了两个字,“完了”!一些游客兴致很高地围过来,他们不花钱看旅游项目中没安排的热闹,有人不敢肯定地说抓到扒手了,少数人议论说现在的小偷穿得干干净净的,像个干部模样。刘思昌见人都围了过来,而且议论得很损人,他本能地作最后的垂死挣扎,牙齿咬着烟屁股嚷道,“我又没偷东西,你们凭什么抓我?”两个警察从他嘴上拔出烟屁股,“原始森林中不许吸烟,你不认得字呀!”刘思昌一听是抓他吸烟,顿时就有了死里逃生一样的轻松,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老婆刚离婚,心里闷,也没注意看警示。”警察从手里撕了一张票据塞给他,态度有些缓和,“罚款五十,要是真的引起森林火灾,那可比你离婚要惨得多,懂不懂?”刘思昌以最快的速度掏出钱,递过去,仓皇离去。原来是两个森林警察,臂膀上还套着红袖章。
刘思昌似乎凭嗅觉嗅出了某种灾难正以以兑现的速度向他逼近,他就以冲刺的速度冲出景区立即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双版纳国际机场,出示护照,买了当天下午五点飞往泰国曼谷的国际航班。
飞机起飞的时候,双河警方的追捕组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赶到了机场,而从机场记录中,并没有查到刘思昌的姓名,刘思昌是用假身份证买的假护照逃离的。
当天,国际a字通缉令就发往了泰国,但泰国警方一直没有抓到刘思昌。
从此,刘思昌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