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冬天是从公用水龙头断水开始的,一夜西北风呼啸,第二天清早,整个城市都冻僵了,院子里一米多高的水龙头站在风中活活冻了一夜,自来水不来水了,猛拧水龙头,冰棍堵死了的水管如同死亡前的喉咙里发出了呜呜噜噜的喘息声,早起的女人们用开水浇龙头,折腾半天,水管里流出了断断续续的水,像是嚎啕大哭时的流泪。
这种糟糕的感觉持续纠缠着院子里每个人的神经,刘思昌已经被国际通缉令追捕,他给三圣街和76号大院狠狠地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耳光抽得所有的人天旋地转,上了年纪的人站在寒冷的冬天回忆起了***说的话,“走资派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坑人的人在哪里?就在我们最信得过的人之中;骗子在哪里?就在我们院子里,甚至就在我们的枕头边。
赵天军眼下是院子里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对76号院里一脸惘然的男女们说,“我跟老板当警卫,看的多,听的多,说老实话,连我们老板都承认,现在的世道没有真的,要说有真的,那就是假广告是真的。在双河开往上海的火车上,卖假烟的满车厢叫卖:‘红塔山两块钱一包,正宗假烟,不假不要钱!’还有四里河服装一条街,除了陈叔,谁卖的不是假冒伪劣的名牌,不卖假货,那就跟陈叔一样,赚不了钱,工商税务还说你想偷漏税,这不,陈叔最终还被狠狠骗了个倾家荡产。”
吴奶奶挪动着一双很不灵活的脚,问赵天军,“我都活我么大岁数了,怎么就看不出个眉目来呢?刘思昌怎么看也不像坏人呀!”
赵天军继续发表高论,“这年头是这样的,要想活得有滋有味的,好人要想办法变成坏人,坏人要想办法打扮得像个好人,假的像真的,真的就像假的,好像哪位名人说过的,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果世上的人和事都是假的,那就等于没有假的了,打个比方,所有的人都是穷人,也就等于没有穷人;都是富人,也就没有富人,一样的。”
赵天军的话像是绕口令,听得吴奶奶一头雾水,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刘思昌就不怕报应?躲得了今生,还能躲得了来世?”
赵天军整理了一下腰里的皮带,丢下一句,“现在的人过一天及时行乐一天,连明天都不考虑,还管什么来生,太远了,谁也看不见。”说着就出门上班去了。
76号院子自刘思昌逃往国外后,心如死灰,院子里破水缸、旧车胎、废纸箱、碎木板和坛坛罐罐在冷风中沉默,石榴树光秃秃地向空中伸手枝叉像伸出无数双绝望的手臂,院子和院子里的人在哑口无言中反省从前的时光。
然而,街坊们在知道刘思昌贩毒真相后的当天晚上还是一齐聚到陈道生家里,他们脸色苍茫而恐惧,天太冷,无数条腿在漏风的屋里不安地颤抖,大家看着木头一样毫无表情的陈道生,说的最多的就是要让他想开点,吴奶奶反复唠叨“善有善终,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都是些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安慰话。刘思昌来世报应又能怎样呢?就算到来世跟刘思昌要回了三十万块钱,又还给谁呢,来世他还姓刘吗?来世76号大院的人还住一个院子吗?还记得上辈子的债务吗?所以还是王奎说得实在,“道生,我们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三圣街和双河厂的难兄难弟们不会有谁来逼债,也不会有谁夺你碗抢你粮不让你活的,最起码我们院子里不会有人这么做的,人不死,账不赖,人倒势子不倒,那时候厂里不是经常这样鼓励工人吗,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胡连河接过话说,“要说钱呢,谁家都不是万元户,风里雨里挣个块儿八毛,挺不容易的,不过我可以表个态,只要你陈道生能想得开,从头开始,慢慢挣,你翻了身后,我的三千块钱最后一个还,实在你翻不了身,我就不要了。”一晚上的基本主题就是要陈道生不要寻短见,只要不上吊,钱就可以不要了。
屋子里烟草的气味有些苦涩,喝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灯光照耀着杂乱无章的头颅。
陈道生像一截木头似地僵硬,也像木头似地稳定,他没有流泪,也没有悲伤和绝望,他从板凳上慢慢地站起来,紫褐色的脸膛里错动出铁矿石的棱角,当得知刘思昌逃往国外后的第一时间里他就想好了今天要说的话,“我对不起你们,我欠你们最多的不是钱,而是恩,所以你们相信我,钱没还尽,恩没报答,我决不会一死了之,该上吊的是刘思昌,刘思昌都没上吊,我为什么上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要我活着,当牛做马,一分钱也不少还。”陈道生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全身像是一块煤被烧着了,他有一种燃烧的冲动和欲望,身体在潜移默化中悄悄地膨胀。
软弱了半辈子的陈道生在这个夜晚表情和语言都很坚硬,手臂的起落和升降如同一个喋血的军人指挥一场刺刀见红的肉搏战,坚决而果断。这个夜晚因此而改变了走向,陈道生不像是被别人安慰,而是安慰别人;不像是被别人拯救,而是拯救别人。他内心潜伏了几十年的犟劲和血性被唤醒后,就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动。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封面陈旧的“工作笔记本”,笔记本下面还印着“双河机械厂革命委员会”的字样,他翻开本子,开始核对每家每户欠钱数字,“孙大强八百,胡连河三千,洪阿宝一千五,吴粉丽一百三,冯三根二百八十五……”
街坊们听着陈道生的声音像是工厂上班点名,又像是厂里最红火的一九八六年冬天给每个职工发奖金,这种感觉让每个人心里安静而踏实起来,直到他们陆续走出陈道生家门,他们才隐约意识到陈道生用他的手势和声音安慰了他们一晚上,让他们不要以失败的心情面对一个不会放弃责任的男人。
钱家珍在街坊们走后,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陈道生手里,面条下面还卧着一个散了黄的鸡蛋,陈道生接了面条风卷残云般地卷进了胃里,钱家珍看着陈道生狼吞虎咽的样子,血往脑门上涌,她忍不住说了结婚二十年来最动听的一句话,“这还像个男子汉!”女人喜欢霸道的男人,就像男人喜欢软弱的女人一样,这里面含义,陈道生今天晚上才算弄懂。
然而收了碗筷后的钱家珍在短暂的激动后,绝望的心情在昏黄灯光的暗示下就像是无法忘怀的爱情卷土重来,她突然又哭了起来,“三十万哪,我们下辈子也还不尽呀,这日子怎么过呀!”陈道生正在点烟,划着的火柴悬在半空中,他扔了手中的火,心里冒出另一股火,“哭有什么用?眼泪哭干了,又哭不少一分钱债,我早就说过了,日子没法过,就离婚,我不想连累你。你命不好,该你遇上这么个倒霉的男人,认不认命不全在你定?”钱家珍脾气又上来了,她一脚踢翻一个板凳,“陈道生,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就晓得你巴不得我离婚,离婚了你好跟那个小寡妇鬼混,告诉你,我就不离婚,坚决不离!”陈道生说,“人家年纪轻轻的能看上我这个欠三十万天债的穷光蛋,你高抬我了。”钱家珍吃惊地看着陈道生,她发现陈道生若无其事的表情简直让她恐惧,要是从前,陈道生要么紧张,要么烦躁,要么生闷气,今天他这般镇定,不像是他欠了人家三十万,倒像是人家欠了他三十万一样。
第二天一早,陈道生去了服装店,好几天都没来了,店里更加冷清,于文英见到陈道生时候,鼻子一酸,哭了起来,陈道生拍了拍于文英的肩说,“事情已经出了,躲也躲不过去,只是让你受委屈了,我也想好了,你另找一个地方上班吧,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好像是两千四百六十块,对不对?”于文英止住泪,像看着陌生人一样地看着陈道生,“我不走,眼下走人,人家会讲我不仁不义。”陈道生说,“店里开不出工资,实在不能再拖累你了,我让钱家珍来看店。”于文英急忙问,“婶子同意来店里了?”陈道生说,“不来又怎么行呢,欠了那么多债。”于文英沉默了,它用一天的沉默来凭吊在店里最后的时光。
晚上回到家里,陈道生告诉钱家珍,他已经辞退了于文英,准备让钱家珍去店里帮忙,陈道生讲到最后还带有感情色彩地说,“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你不离不弃,愿意跟我绑在一起,愿意跟我一起受罪,我陈道生要是不争一口气,良心说不过去,道义上也欠你太多。”
钱家珍扭过头,冷冷地说,“我不想站在店里丢人现眼的,不去!”
陈道生的热脑袋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全身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