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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立正 §第五节

于文英觉得一整天都很别扭,清早找陈道生被钱家珍呛了个头晕,店铺开门后,给陈道生打了好几次传呼,都没回,等到晚报记者追上门来的时候,于文英只好提前关了冷清的店门,她看了一下手表,才四点,反正也没生意,于是就急匆匆赶到76号大院,她的身后紧跟着的晚报记者和退衣服的跛子,保镖一样地寸步不离,那位戴着眼镜的记者说,“天黑前一定要拍到陈道生的照片,明天晚报要上头版。”

76号院子里空无一人,街口卖凉皮的钟阿婆对于文英说,“陈道生好像生病住院了。”等到于文英和记者赶到市人民医院病房的时候,陈道生头上罩着氧气罩,像睡着了,又像死掉了,反正不适合拍照。钱家珍见于文英带着记者和锦旗赶到了病房,知道来意后,就气冲冲地嚷着,“拍什么拍?人都要死了,还送什么旗子,见鬼了!”

于文英早上店门还没开,那位相亲失败的中年跛子已经守在门口了,他对于文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姐,当时我气昏了,准备给对象的八百块钱忘在里面的口袋里了,六张一百的,四张五十的。我给你回扣三十块,够不够?嫌少的话,就给你四十五块,我不会跟你老板讲的。”于文英开门后将钱全给了相亲失败的中年跛子,她说老板交代过了,不义之财,一分钱都不能留下。中年跛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两条长短不一的腿一上一下地颤动着。跛子回去后掏出钱数了几遍,又迎着亮光看了又看,是真钱,一分不少,于是就跑到电话亭给晚报新闻热线打电话要表扬好人好事,晚报记者一听报料很有传奇色彩就在电话那头一拍大腿,“马上就去采访!”跛子知道采访就会登报,自己也想在报上露一脸,说不准还能歪打正着赚个媳妇呢,跛子就说自己经营个体刻字文印,打算送一面锦旗过去,条件是晚报记者要把他赠送陈道生锦旗的瞬间拍下来,配以文字登到报上去,记者说完全可以,甚至连题目都想好了,《下岗工人开小店,不昧钱财境界高》,可当他们带着锦旗和相机赶到生意萧条的服装铺,陈道生不在,追到医院,上吊自杀的陈道生正在抢救,被钱家珍呛了一顿后,记者和跛子很失落地走了,一篇头版的报道在飘满了福尔马林和酒精气味的医院里提前流产了,不过跛子丢下了锦旗,锦旗上八个大字是:拾金不昧,雷锋再世。

这个味同嚼蜡的黄昏异常的沉闷。

陈道生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在病房和医院之外,这座城市里的酒楼歌馆舞厅已经热火潮天地开张了,醉生梦死的幸福生活中没有上吊的绳子,因此,一个人的自杀未遂丝毫不影响灯红酒绿的既定颜色,风经过城市上空,霓虹灯会不由自主地摇晃,摇晃着一种挑逗的欲望、诱惑,陈道生睁开眼看到的是摇晃的灯光和摇晃的屋顶。

陈道生醒过来之前听到了酒杯震碎的声音,准确地说,他是被玻璃碎裂的声音惊醒的,他睁开眼后最初的视线相当模糊,所以他看到了这个白色的空间里晃动着许多个开裂的玻璃球,其间穿插着尖锐的欢呼声和哭声,等到灯光渐渐清晰起来,玻璃球起了化学反应一样全变了,变成了孙大强、王奎、于文英、洪阿宝、胡连河、吴奶奶、秦大爷,还有头发一丝不苟的刘思昌。钱家珍一整天抱着陈道生的腿反复哭诉,“你怎么这样狠心呀,你走了,我怎么活呀!”这种毫无新意的哭诉,类似于哭丧的性质,等到陈道生慢慢睁开了眼,不知谁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哭什么哭?人都活过来了,还不赶紧去弄点吃的来!”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病房里欢声雷动,陈道生看到这么多人欢欣鼓舞的样子,突然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泪水沿着眼角经过绳子勒索过的颈脖源源不断地流到洁白床单上,床单很快就湿了一大片,刘思昌试着拉起陈道生的手,可他的双手死死地捂住脸,“无颜面对”是陈道生此刻全部的心情。刘思昌收回徒劳的手,拍了拍陈道生的肩说,“你看,这么多街坊都来了,有什么困难大伙一起分担。”大家七嘴八舌,众口一词,“道生,看得开些,没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吴奶奶缺牙漏风,说话却合情合理,“让道生哭一会吧,他心里堵得慌。”

这时,一个白大褂挤进来说,“抢救费治疗费还没交呢,快点去结了!上一回一个民工腿断了给接上了,半夜里人跑了,我们一个季度的奖金全扣了。”衣冠楚楚的刘思昌从一群衣衫破旧的街坊中站出来,神情庄严地对白大褂面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大哥不就是来不及交嘛,我们家怎么会赖你这几个小钱?说老实话,你这破医院要不是打着‘人民’的招牌,我早就花几文钱将你兼并买下了。”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一万够不够?不够我开支票给你!”白大褂毫无必要地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语气软了许多,“要不了这么多,一千多块钱。”刘思昌朝着病房外面叫了一声,“张主任,到交费处买单!”小张在病房外面说了一声“是”。

于文英把这几天店里的营业款都带来了,数了好半天,不到一千,她攥着手里的钱对刘思昌说,“不够的钱,过几天还你。”刘思昌没要,他说钱留给店里周转吧,钱家珍抹着眼泪拉着刘思昌说,“大兄弟,你真是我们家的活菩萨!钱是一定要还给你的。”刘思昌很轻松地说,“什么还不还的,一两千块小钱,就算给道生买点营养品得了。”街坊都被刘思昌的义举感动了,他们纷纷表态,只要往后陈道生有什么困难,大家伙当仁不让,他们甚至还用了一句不太恰当的民谚,“众人拾柴火焰高”。

交了钱,陈道生被刘思昌的桑塔纳小轿车送回三圣街76号大院。

这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很清白,秋风像扫帚一样将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星星也出齐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76号大院里都是失业下岗做小买卖的,他们是没有星期天的。白天,患肺结核的孙大强和吴奶奶陪着陈道生,晚上,院子里的人鸟一样地回到了自己的老巢,他们端着碗聚到了陈道生的屋里,卖卤菜的阿宝带了一只鸭头和一条鸭脖子给陈道生,陈道生不吃也不说话,他坑着头一支接一支抽着劣质烟卷,像一个罪人在反省自己的罪行,他不知道跟这些街坊能说些什么,小莉贩毒吸粉被抓进去也只是犯法,而卖淫比犯法还要犯法,像祖宗的坟被扒掉了一样耻辱,这让陈道生和76号院子里的所有人再也抬不起头来,脸丢尽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院子从此在这条街上会像妓院一样被人们提起并反复遭到耻笑。陈道生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上吊的绳子在陈道生进屋之前就被阿宝他们浇上汽油烧了,而陈道生心里的那根绳子却越勒越紧。在人差不多聚齐了的时候,陈道生抬起头,失神的眼睛里盈满了屈辱的泪水,他“扑嗵”一声跪在老少爷们面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你们!”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忍不住哽咽的陈道生竟失声大哭起来。

大伙一起上来拉起陈道生,先是安慰陈道生不要想得太多,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小莉被抓的事,在集思广益和相互启发之下,他们很快找到了为陈道生和76号大院辩护的理由,找到了洗刷耻辱的充足证据,情绪也像那根上吊的绳子被浇上汽油一样迅速点燃了,胡连河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闪烁着杀猪前的凶光,“我操他妈的,还不是那个狗日子的孟老板勾引了小莉,她还是个孩子,还不到二十岁。”这一判断像真理一样被大家认定,大家全都被煽动起来了,卖卤菜的洪阿宝挥舞着剁卤鸭的油手,骂道,“那个狗娘养的孟老板让我们下岗,买断工龄的钱一分不付,拿着钱花天酒地,勾引良家妇女,死了活该!我真想剁卤鸭一样剁了他。”孙大强捂着蜕化变质的肺部,咳嗽着说,“最可恶的是市里为了给有钱的死流氓撑面子,还要让小莉陪葬,真是欺人太甚,她一个孩子懂什么!”这种情绪相互传染,推波助澜,一下子将羞于启齿的难堪演绎成备受欺凌的愤怒,于是烟雾呛人的屋里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妈的,明天到市政府去游行示威,‘讨还血汗钱,释放陈小莉’。一定要为陈小莉平反。”

大伙愤怒声讨中包含着对案情的糊涂和对法律的无知,陈小莉犯罪的主要事实是贩卖毒品罪,就这一桩,就可坐穿牢底甚至丢掉脑袋,76号大院里的人没吸过粉,但知道那东西容易上瘾,是解放前有钱人才吸的大烟,现如今复辟资本主义了,妓院也开了,有钱人又开始吸大烟了,小莉的错误也就是没钱还吸这贵东西,年轻无知,贩卖白粉赚一点钱自己买粉吸,这错误差不多也就像贩卖假烟一样严重,罚几个钱不就得了,街坊只认定小莉是卖淫犯了罪,而卖淫完全是被引诱甚至是被胁迫的,这让大家根本接受不了。

陈道生耳朵里灌满了噪杂的声响,类似于搅拌着许多铁器和碎玻璃,扎得心慌,他缺氧的脑袋里是一片混乱后的空白。

到市政府游行示威定在三天后的星期四,确切消息证实,星期四中央有位大领导要来视察,这件事一定要闹出成效来,闹到中央重视,这使他们既兴奋又紧张,第二天孙大强将一个纸板糊的牌匾送到陈道生家里,牌匾有小黑板大,白底黑字上写着“还我女儿,严惩贪官!”院子里拉出各种白布黑字的条幅,“打倒万恶的资本家,孟扶根逼良为娼死有余辜!”、“复辟资本主义不得人心!”、“我们要吃饭,还我血汗钱!”、“双河机械厂买断工龄是大骗局!”、“伟大领袖***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标语口号主题混乱,而且带有明显的文化大革命的色彩。陈道生看到院子里二三十面标语像魂幡一样在风中飘扬,白布黑字流露出灵堂般悲凉的气息,他感到恐怖极了,他对扛着牌匾的正在排练姿势的孙大强说,“我们对抗无产阶级专政,这怎么行呢?”蹬三轮的王奎在往一个条幅上穿竹竿,他接上陈道生的话说,“现在是资产阶级专政,怕什么呢?三圣街现在最少有三百多人都被发动起来了。”陈道生不再搭话,他不好多说,大家为他讨还公道,自己却不配合,于情于理说不过去。陈道生想要是去市政府一闹,小莉丢人现眼的事等于就由三圣街传遍全市了,也就等于把他拉出去示众。大伙的冲动将陈道生又逼进了死角,他准备找刘思昌拿主意。

蹬三轮的王奎在黄昏的院子里慷慨激昂,这位当年双河机械厂差点提车间副主任的下岗工人压抑得太久了,他的青春和才华像三轮车车胎样被磨损殆尽,他站在三轮车上唾沫飞扬地对着一院子灰暗的脑袋扬起了长满老茧的手掌,“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肉联厂在市政府示威了两天,下岗的每人补了一万三,我们都在厂里干了二十年了,说好的六千块钱都不兑现。”大伙的情绪又被煽动起来,像农民起义一样毫无理智地齐声响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吴奶奶挤到三轮车前仰起头,头也只能对着王奎的膝盖,她指着王奎说,“你们是去讨钱,还是去为小莉伸冤?”一句话,大家都不吭声了,游行示威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含糊的,应该说既是为小莉喊冤,也是为了要工龄买断的钱,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理由更充分一些,能达到一个目的也行,有人这样解释。都没想得太多,都觉得很有道理。

刘思昌裹着一身暮色推开了院子的门,他是被陈道生的电话叫过来的。刘思昌在昏暗的光线里摘下了平光金边眼镜,站到石磨上说,“大叔大婶兄弟姊妹们,冲击政府是万万行不通的,对抗政府的代价谁也付不起,小莉已经进去了,76号大院不能再有人被抓进去,我在院子里住过三十多年,都是一大家子人,你们谁进去了,就等于我进去了,脸上挂不住呀!”刘思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伙全都沉默了,毕竟刘思昌是见过大世面的,是院子里最有出息的人,他的话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领导的指示,不听他的话就相当于不听领导的话,就相当于犯错误,包括自以为是的王奎也不得不竖起耳朵聆听教诲,刘思昌右手抓着眼镜,一个蠓虫飞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使劲地揉着,眼睛里就揉出了一些泪水,这让大多数人以为刘思昌难过得落泪了。院子里安静极了,刘思昌戴上眼镜,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知道吗,肉联厂带头闹事的赵阿福被判了三年徒刑,钱虽要到了,但人坐牢去了,要回来的钱买酒买肉能咽下肚吗?我说王奎,你小孩才八岁,只要明天一去,抓进去的肯定是你,孩子怎么办?三轮蹬着,富不了,但也饿不死吧?钱算什么东西?钱比命重要吗,比面子重要吗?再说了,小莉被抓了,本来也只是厂里和院子里人知道,大家伙一闹,等于是向全市召开新闻发布会,把小莉与孟老板的事通报全市,你让我们大伙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

刘思昌的话像黑暗中的灯火,照亮了76号大院里几十颗不开窍的脑袋,他们如梦初醒地发现了自己的蛮干差点葬送了本来就不美妙的前程,不是刘思昌春风化雨般的点拔,身败名裂的就不是陈道生一家子,而是一院子。

院子里十几条横幅恹恹地被踩到了脚下,标语和口号提前坠落在毫无希望的砖地上,这时陈道生顺水推舟地说,“还是思昌站得高,看得远,我感谢大家的好心,对不住大家地方我心里有数,往后天大的灾难我陈道生认命了。”

女人们陆陆续续回厨房做晚饭去了,男人们又一起聚到了陈道生的老屋里,屋里弥漫着陈年木头腐朽的霉味和腌菜的酸味,坐在屋里就像坐在菜坛子里,脊背上有盐卤般的潮湿和别扭。刘思昌给男人们一人一支烟,劝大家明天都去出摊,日子还是要过的,脸色有些尴尬的王奎为了迅速修正自己不够纯粹的形象,就抢先对刘思昌说,“昌哥,小莉受了冤屈,我们都咽不下这口气,孟老板死了,不能还拉个垫背的。天底下就没个讲理的地方了?”

刘思昌坐在一张腿脚摇晃的椅子上,说话就像他的头发一样条理清楚方向明确,“小莉被抓,不完全是因为跟孟老板的死有关,而是贩卖白粉,贩白粉五十克也就是一两就要枪毙。”男人们都惊得张大了嘴,牙齿本来就不整齐的洪阿宝嘴里的香烟居然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用手蘸了些唾沫抹一抹烟嘴,又用歪牙咬住。陈道生闷着头,想掩盖住脖子上绳索留下的痕迹,那道血红印子粗如项链般地刻进了脖子和疼痛的心里。

刘思昌习惯性捋了一下并不乱的头发,沿着他既定思路继续说,“小莉的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往小里说,也就是倒卖了几小包粉赚一点差价,自己买粉吸了,不是以赚钱为目的,更不是毒枭,说白了,她也是一个受害者,可法律这玩艺就像装在口袋里的爆竹,不碰上火星没事,碰上火星肯定就炸,一炸就伤人。现在小莉碰上了,怎么办?那就要让这爆竹是湿的或是假的,碰上火星也炸不响。我在双河这地方大小也算是个人物,市里、局里、公检法都还有些朋友,平时也还给我一些面子,这个事不能急,也许会有一些办法。”

大家都说还是刘思昌仗义,76号大院出刘思昌这个人物,是全院的光荣和自豪,说到后面就有些夸大其辞言过其实,但作为毫无门路束手无策的平头白姓,刘思昌是他们逢凶化吉最后的赌注,神化刘思昌既是必须也是必然。不过刘思昌很谦逊地说,“我也不敢打保票就能摆平案件,毕竟死的是港商,而不是民工,香港还没回归,孟老板的死毕竟还算是国际关系。”

刘思昌的谦虚谨慎,只能激发出大家更多的妄想,也许不要几天,小莉就可回来了,只要人一回来,那就是无罪,那就是警察抓错了人,那就是平反。大家的情绪在黑暗完全降临后,突然间无比明亮起来。

女人们招呼吃晚饭了,都要请刘思昌到自家吃饭,刘思昌将拎起的公文包垛到米缸盖子上,说了一句,“我在道生家喝稀饭!”

院子里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就着咸菜喝稀饭的人们在锅碗瓢盆的压迫下盘算着此后的日子。

秋天的夜晚,院子里浮动着潮湿的雾气,后半夜的时候,微凉的露水湿透了院子里残破的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