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生上吊的后果是严重的,既没让女儿绝处逢生,也没有让自己化险为夷,女儿卖淫丢人,他上吊自杀更丢人,而且未遂的自杀让一院子的人吓掉了魂。其实,当一个人活着不如死了的时候,死就是对的,活着反而是错的,陈道生为自己的死实际上已经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小莉卖淫又致人死亡,这让陈家的列祖列宗和76号大院的所有人丢尽了脸面,他无法弥补这些重创,只能以死的代价为小莉和自己赎罪。所有的人都在那根绳子面前宽恕了他,然而宽恕是宽恕者的胸怀,对于被宽恕者来说,却是套上了另一根绳索,它让陈道生活在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的歉疚之中,所以活下来的陈道生这些天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成语,叫“行尸走肉”,成语纹身一样深刻地刻进了他的心里,他每天低着头进出院子,人很恍惚,他总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件报废的旧家俱,四肢是木头做的边框,五官只是一些相关的零部件,没有一点人的气息。有时候坐在家里的那张腿脚松懈的椅子上发愣久了,他就会向手掌心哈出一口气,然后放到鼻子上闻了闻,有浓重的烟草气味,他知道了那根绳子确实没有发挥作用,他真的还活着。院子里本来不多的阳光移到屋顶上去了,他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他不能死,他要为小莉请律师,他要想办法让小莉出来。
陈道生去了服装店,于文英见到他就抹着眼泪抽泣了起来,这个年轻而美丽的寡妇说了一句意义不太明确的话,“你要是出事了,那我就真的后悔来投奔你了。”陈道生倒了一杯水递给于文英,“小于,真的对不起你,到现在都没给你开过一分钱工钱。”于文英接过水并没有喝,她望着陈道生暗褐色的脸,摇了摇头,“我要是看重钱,就留在刘思昌那里不走了。”于文英从双河机械厂下岗后,原先在刘思昌的公司里做会计,过了年死活不愿干了,问什么原因,她说刘思昌欧亚公司的账太复杂,她做不了。元宵节那天于文英逛街逛到了道生服装店,陈道生正在店里跟钱家珍吵架,“你不想在店里干,又不让小莉干,这不存心让我关门吗?”钱家珍反唇相讥,“跟着刘思昌都没干好,你单干还能干好?满大街卖‘世界名牌’赚大钱,你卖‘寿衣’,这破店迟早一天是要关门的。你也就是跟王奎一样,蹬三轮的料。”于文英见钱家珍损人太狠,就插了一句,“婶子,道生叔在厂里就是材料科的好管家,怎么开不好店呢?你跟着他做买卖长见识哩!”钱家珍用挑衅的目光锥了于文英一眼,“有种你就来干!反正我和小莉都不干。”三十一岁的于文英也有些冲动,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干就干!”
于文英的赌气让钱家珍和小莉有一种越狱成功的激动,钱家珍在于文英答应到店里上班后,甚至还请于文英吃了一顿饭,买了两瓶啤酒,又烧了一大盆三黄鸡,饭桌上钱家珍为坚定于文英的信心,就不切实际地吹捧陈道生其实是个怀才不遇的人,要不是下岗早就当上副科长了,只要他愿意卖“世界名牌”,不要三年就是大款,娶个二房都没问题。饭桌上吃喝得热血沸腾,说话难免胡言乱语,只是谁也没当真。于文英父亲跟陈道生原是一个车间的,等到于文英顶替退休的父亲走进车间的时候,陈道生就成了于文英的师傅,师徒关系就像上下辈关系,所以平时于文英称陈道生“陈叔”,今天陈道生对这个侄女辈的于文英来帮忙充满了感动,平时他要看货进货,店里少不了一个人守着,于文英雪中送炭,是一种支持,更是一种信任。信任是无价的。于是,陈道生端起一茶杯啤酒站起来,“小于,你看得起我,我敬你一杯!”说着就咕噜一气将酒彻底地倒进了胃里,于文英觉得陈道生喝酒的气势像执行死刑前喝还魂酒,有些悲壮,还有些凄凉。
陈道生经营的服装店生意一直不好。虽说店面有些寒碜,可市口好,服装质量也好,关键就是服装价格太贵,而且牌子又不响,在一个假烟假酒假文凭假发票假服装成为时尚的年代,卖假的就是卖真的,卖真的反而相当于卖假的,二百多年前的《红楼梦》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假作真时真亦假”,陈道生没看过《红楼梦》,也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极少数装束和举止都很古老的顾客说,“你这都是真货,再贵我也要买的。不像那些假名牌,穿不了几天就炸缝掉纽扣。”他们随口一两句表扬,陈道生竟能激动一两个月,颇有知遇知音的感动,可说这样话的人本来就是穿着不考究的人,如果一件衣服能穿一辈子,他们就像放了一小笔高利贷却赚了一辈子利息一样满足。陈道生和他的服装店在这样一种虚构的荣誉中经营着惨淡的生意,亏损是从开业第一天开始的,东拼西凑一万来块钱的小店入不敷出,一提起工资,于文英总是说不急等生意好了再说,这让陈道生有一种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感动。陈道生是那种老实而固执的人,他总是相信,真货一定能够战胜假货,正义的战争一定能够打赢非正义的战争,经历过读毛选时代的陈道生对于文英说这是***在《论持久战》里说的,***一说,日本鬼子就完蛋了,于文英听得直点头,而且觉得陈道生就是水平高,只是谁也弄不清服装店究竟要持久作战到哪一年才会夺取战争主动权,陈道生说,“肯定要不了八年,我们就会翻身”。
陈道生并不知道现代战争根本不要八年,商战甚至要不了八个月,这就注定了他逆历史潮流而动的经营方式使得生意好起来的希望变得遥遥无期。
今天陈道生来到店里是拿钱付苏州货款的,苏州那边打了好几个传呼给陈道生要他将三千二百块钱货款付过去,可于文英总共只凑齐了二千八百块钱,还差四百。在陈道生内外交困的当头,于文英说,“我还有些存款,你在店里,我去银行拿。”说着转身就走了,陈道生看着于文英匆忙离去的背影,他真怕她一去不返。这时一个头发很长的年轻的小伙子搂着一位化妆很过分的姑娘心不在焉地走进了店里,他们看也没看就问陈道生,“你家花花公子牛仔裤多少钱一条?”陈道生说没有,小伙子问是没有还是不卖,陈道生说是不卖所以就没有。这番绕口令一样的对白,很有趣,这让多少天来活在人间地狱里的陈道生情不自禁地就笑了一下,是那种苦涩的笑。
陈道生去邮局寄走了货款后才去找刘思昌,进门后,刘思昌依然是坐在那张豪华的真皮椅子上打电话,他对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脸憋成了铁青色,摩丝定型的头发在他高分贝的叫声中跃跃欲试,陈道生听到刘思昌在说,“最关键的是海关,如果海关那里出问题,那就等于死路一条!”见陈道生进来了,刘思昌迅速掐断了电话,然后一边递烟,一边解释说一个朋友的出口货物在海关遇到了点麻烦,要让找找关系放行。他稳定了一下自己表情,给陈道生点上火,轻松地笑了起来,“我这个人呢,没什么大的本事,就是喜欢揽事,总是把朋友的事当自己的事。”
有了刘思昌这番情深意重的人格铺垫,陈道生顺理成章地直奔主题,“思昌,我没路子,冲着你为人仗义,只好来求你帮忙了。”刘思昌扬起手中大哥大,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打断陈道生说,“都是自家兄弟,你这样讲就见外了,什么求不求的,你的事比我的事更重要。”
陈道生一脸委屈地说:“我总觉得你讲的有道理,小莉不就是倒腾了几小包粉,赚一点差价自己用了,家里又没花她一分钱,她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好歹,又被死鬼孟老板骗去干伤风败俗的事,让我丢尽了脸,说真的,出了这种丑事,我是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我真的生不如死。”说着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刘思昌递给他一张餐巾纸,“思昌,人年轻的时候,谁还不犯点错误,上初一那年,我踹坏了幻灯机,还让你代我受过,想起来,我一直是欠你的,但不能说我这个人小时候犯点浑就一辈子烂心烂肺了,如今我还不照样是市里的十佳个体户,不照样跟市长在一起喝酒。所以要从长计议,想办法把小莉弄出来,以后好好管教,将来说不准还会成明星呢,她有艺术天赋,只是没有机会展示才华,才一时失足的。”
陈道生在刘思昌远见卓识的安慰下擦干了男人的泪水,他从口袋里掏出劣质香烟拔出一支给刘思昌,“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只要能出来,我就让她到店里守着铺子,一步不离地看住她,决不让她犯一点错误,说到底,她也是受害者,到冬月初六才满十九岁。虽说翻案不得人心,可***不也把文化大革命翻案了,你说小莉这个事能不能翻案呢?”
平时只抽“万宝路”的刘思昌很流畅地抽着陈道生的劣质香烟,并将呛人的烟雾坚决地咽进肺腑,以示兄弟不分彼此,他与陈道生并肩坐在沙发上:“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个事,也打了不少电话,市里的有关领导,公检法的朋友们都说要将案件卷宗调出来再看一看,我看还是有些希望的。”
陈道生觉得女儿有错无罪,所以刘思昌说的“希望”就是真正的希望,他在希望的鼓励下,脸上就放射出很夸张的希望之光,这一刻,他甚至后悔自己愚蠢的上吊,“思昌,我要是死了,小莉的案子就真的永远翻不了了。全拜托你了!”
刘思昌轻松地说:“你把店打理好,小莉的事由我负责,案件比较复杂,光打电话是不行的,过几天,我把市里的有关领导,还有公检法的朋友们请到一起聚一聚,酒桌上当面谈。”
陈道生说请客的钱我来付,刘思昌说,“什么钱不钱的,反正我一年到头就是靠请客喝酒交朋友才在双河站稳脚跟的,不要多操心了,有什么情况我及时跟你联系。”
临走的时候,刘思昌塞了一包“红塔山”香烟给陈道生,陈道生是怀着感激与感动的心情离开了铺有地毯的刘总办公室,他的心情有点类似于一个病人得知了癌症误诊的消息,很轻松,轻松中也还残留一丝忐忑。
已是中午时分,阳光很温暖,温暖的大街上流淌着财源茂盛欣欣向荣的商业气息。
回到76号大院,院子里很冷清,做小买卖的下岗工人们都在外面摆摊,他们一早带了盒饭出门,中午都不回来吃饭,在家的女人、病人、老人们早就吃过饭了。陈道生走进院子的时候,听到了孙大强剧烈的咳嗽声,像是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有些怕人,他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愣,视线停留在阳光照不到的墙旮旯里,一些缺口的坛子和罐子颜色很暗,心情也随之暗了下来。钱家珍不在,陈道生捅开蜂窝煤炉,将早上剩的稀饭热了,刚喝了一碗,钱家珍回来了,陈道生问她干吗去了,钱家珍说去街头余老六家打麻将了,陈道生很克制地表示不满,“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出去打麻将?”钱家珍将干瘪的格子布做的小钱包往床上一扔,拉直弯眉火气冲天,“我要不出去打麻将,就会上吊,人都快憋死了,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呀?”陈道生不想吵架,也就任钱家珍往他的伤口上撒些盐,他默默地站起身来,走了,他要去找律师。身后的钱家珍气还没消,“我上辈子作了孽,才找你这么一个窝囊的男人!”陈道生听到了椅子被踹翻了的声音,一般钱家珍输了钱,习惯拿陈道生和椅子出气。
揣着洪阿宝写在香烟壳上的地址,陈道生在一间类似于民间牙科诊所的房子里找到了那位头发稀少的律师。
律师是阿宝远房舅舅钟山树,年轻时被冤枉犯强奸罪坐了十七年半大牢,出来后自学法律考了律师执照,还挂了个“公正律师所”的招牌,专门在法庭上跟让人坐牢的检察官对着干,越干越兴奋,越干头发越少,他承认自己带有较劲和叫板的心理动机。
陈道生找律师并不是想为案子辩护,而是想获得心理上的支持,他需要律师论证小莉无罪,律师的论证会让他对刘思昌救出小莉进一步坚定信心和决心。钟山树听了陈道生漫长而混乱的案情叙述后,手中转动着一支老式钢笔,然后用逻辑的方式作了整理和概括,“流氓卖淫罪是站不住脚的,真正犯流氓罪的是那个死了的老板;贩卖毒品罪会不会是刑讯逼供交代的,因为小莉既没有挣到钱,你们做父母也没看到钱,哪有这样贩毒的?等起诉书送来了,我会认真研究案情,尽可能作无罪辩护。”
陈道生听到“无罪”就像是真的被宣判了无罪一样激动,他拼命地给钟律师点烟,声音和表情极其委屈,“小莉还是个孩子,到冬月初六才满十九岁,她懂什么?就因为死了一个资本家,又是市长的朋友,所以非要给小莉定个罪,你说冤不冤?”
钟律师光秃的头顶上泛着油腻的光亮,他将烟头按灭在一个空罐头盒做的简易烟缸里,讳莫如深地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握别钟律师那双戴过铐子的手,陈道生心又悬了起来,已是黄昏,这时天空飘起了小雨,雨落到脸上凉凉的,中午的天还有些热,穿了短袖出门的陈道生被这阴阳怪气的天弄得无所适从。
院子里的残破的砖地上湿漉漉的,有些滑,补了水泥的地方要好得多,陈道生刚落脚到一块脸盆的大的水泥地上,王奎手里攥着一张纸正挨家挨护地收钱,去市政府游行示威没搞成,但买白布和黑墨水写标语花的钱已经花出去了,王奎对陈道生说,“你家就不要交了。”陈道生站在毛毛细雨中说,“那不行,一定要交的。”王奎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塞给王奎,两人推推拉拉了差点让王奎摔了一跤,王奎只好收下钱,他说每户平均三块八毛六,如果再算上陈道生每户只要交三块六毛四就够了,他把清单给陈道生看,陈道生没看,收下找零的一块三毛六,进屋了。屋里没开灯,钱家珍绷着脸坐在昏暗的光线里若有所思,陈道生听到她叹气的声音像铁丝一样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此后的一个星期很漫长,漫长得如同过了一辈子。院子里每天晚上都有各种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汇总到陈道生家里,也有各种歪点子馊主意一起端到陈道生的面前,据说孟老板的儿子孟遥在跟市长喝了酒后答应接管中港合资双河机械有限公司,市长让他尽快投资到位生产线必须年内投产,孟遥提的条件是枪毙小莉,只要小莉枪毙了,下岗工人工龄买断的钱全部一次性兑现,也有民间传说与之完全相反,说孟遥老子死于风流,孟家为顾全面子,准备从双河一走了之,根本没说过追究小莉,有钱人更顾及名声,厂里贴的讣告上也说,孟老板因突患心脏病不幸去世,一个字也没提到小莉。陈道生全身直冒虚汗,骨缝里冷风呼啸,这些真假不明的消息掺杂着恐惧与空想将他倒挂在悬崖上,他除了不停地抹额头的汗,没办法插上一句话,所有的语言此刻都是一堆腐烂的树叶,毫无用处。有人动议请天柱街的“刘半仙”算命打卦预测凶吉,甚至有人提出让陈道生到齐天山“浮云寺”出家一个月准能逢凶化吉,这有点“渴急了喝盐卤”的疯狂,差不多是狗急跳墙了,陈道生不可能响应,但也不好反驳,因为所有的人都在为他着想,为小莉着想,他能做的就是给大伙递烟,给他们续上茶水。卖卤鸭的洪阿宝是有头脑的人,他从混乱的烟雾中挤出油亮亮的脑袋,“你们说这些缺油少盐的话,都是空话,小莉能不能出来,只有靠刘思昌。”
刘思昌是在76号大院黔驴技穷的时候出现的,他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挨着院门口刚刚停稳,陈道生就迎着喇叭声出来了。刘思昌从轿车里先伸出一只黑亮的皮鞋,声音紧跟着皮鞋一起落地,“道生,有救了!”
刘思昌的皮鞋迈进空寂的老屋,屋内是一股腌咸菜和脚汗臭混在一起的怪味,钱家珍拎着水壶往刘思昌不锈钢茶杯里倒水,手和神情都很恍惚,“大兄弟,家里少了一个人,就不像个家了。”茶杯口漫出了一些热水,钱家珍脸上是丢了魂后的茫然。刘思昌的屁股在腿脚动摇的椅子上随波逐流地晃了一下,不平衡的身体通过迅速前倾才得以稳定,他多此一举地捋了一下已经被摩丝定了型的头发,“嫂子,你不要急,事情已经有了转机,这几天,我连着请市里有关领导和公检法的朋友们分别吃饭,昨晚是请市检察院的赵检察长,赵检是我十多年的朋友,他答应将案件打回公安局让他们重新侦查,疑点是小莉是职业卖身还是被诱骗失身,小莉是以贩毒为生还是偶尔顺便倒几小包赚差价自己吸粉,数量多少不能靠小莉嘴上说的为据,警方要拿出足够的证据才能定贩毒案。赵检说这两条都站不住脚的话,放人是迟早的事。”经过一个星期煎熬的陈道生在千恩万谢的感激之余,还是很谨慎地问了一句,“听说市长批了条子,市长一定要给小莉定罪,孟老板儿子又死咬住不放。”刘思昌揉了一下着凉后有些堵塞的鼻子,“市长得听书记的,是吧?市委郭书记秘书小周跟我说,郭书记答应亲自过问这个案子,而且还发火说一定要依法办事,一定要维护老百姓的合法权益,不管是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样的话只要一批下去,公检法谁敢不听?”
钱家珍在煤炉上炒好了花生,刚出锅就抓了一大把塞到刘思昌的手里。焦黄的花生扑鼻生香,只是刘思昌的鼻子今天对花生置若罔闻,可他在剥了一粒花生塞进牙缝后还是很体面地说,“嫂子,你太客气了!”陈道生压力太大,这几天想得也太多,盲目的希望和乐观的情绪被漫长的时间和各种流言消耗殆尽,他的头发乱如稻草,胡子也在他灰紫的嘴唇上方疯长,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被活拆后又重新组装起来的僵硬,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他脆弱的内心无所适从,一会信心百倍,一会又心如死灰,所以刘思昌这么一说,心里就又有了死灰复燃的光亮,他对刘思昌说,“大伙都说只有你能救小莉,人情账就不算了,但你请客花的钱,我肯定要给你。”刘思昌说一不二地答道,“我肯定不要,你要是把我当外人,我就不问这个事了。”陈道生说,“总不能让你既贴面子,又贴钱吧?”刘思昌见陈道生固执已见,就将了他一军,“你要是真的钱多得花不掉,那我就马上开车带你去孤儿院捐个一二十万得了。”钱家珍不失时机地挖苦陈道生,“他要是有能耐捐钱给孤儿院,我不成大款太太了,梦里还笑醒了呢。”
陈道生一脸的阴暗,酱紫色的脸胀成酱红色,空气中浮动着几只秋天的虫子,它们随遇而安地盘旋在炒花生的香气中,少数麻木不仁的虫子停在了花生壳上,陈道生并不理会暗褐色的虫子,他望着刘思昌亮出了自己的底线,“小莉真要是犯了罪,坐牢就是罪有应得,我也认了。想请你帮忙,就是怕弄成冤案,坐牢事小,面子丢不起。”刘思昌站起身来说,“说你冤你就冤不冤也冤,说不冤就不冤冤也不冤,如今的案子就这么办的,你搞不懂的,跟你这么说吧,事在人为,有办法,有门路,伤人算是正当防卫,杀人还可以弄个见义勇为;没办法,没门路,挨打定你个故意伤害,正当防卫判个故意杀人,拉到刑场一枪就崩了。这些年,我钱没挣多少,可见识长了不少。小莉的案子刚开头,要放人,困难还在后头呢。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有希望,但我不能打包票。”刘思昌说完就走了,他的大哥大响了,他说要去见一个客户。
刘思昌最后丢下的这些话等于是对陈道生进行启蒙教育,案子的走向是,不是因为小莉蒙冤才去找人,而是因为找人才能让小莉蒙冤,陈道生如果不理解这些基本精神,刘思昌的找人通路子就基本是无意义的。陈道生似乎弄懂了一些,所以刘思昌上车后,他又从窗口里塞进去一支劣质香烟,“事情是很难办,不难我也不麻烦你了,全拜托兄弟了!”刘思昌在汽车马达声中笑了,“不用担心,等我消息吧!”
桑塔纳在石板街上颠簸着向前窜去,车后吐出长长的黑烟像一把砍刀将巷子里清白的光线砍成一堆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