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芜凉,漠尘翻舞。
种候是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有些紧张,又有点兴奋。因为父亲的关系,他常年驻守腓约南岛西岸,抵御海贼侵略,劳苦功高,却从未离过职守。有这份磨砺人的工作,他不仅练就了一身好体魄,还养成了敦厚耿直的性格,军中上下对他赞赏有加,本来可以一往无前的顺途却在不久前被无情的打破。
那日,种齐长老寿诞,特地从西海岸调回了儿子。离家数年的种候在寿宴前一天到达,自是风尘仆仆,举家欢庆。得知这一消息的眠城百姓更是争相奔走,广而告之,场面之壮观丝毫不亚于任何望族庆典,这一切被年轻有为的唐鲁看在眼里,百般不是滋味。
繁星如晶莹的宝石,绰绰约约点缀在沉暮的夜空。寒凉如约而至,所幸的是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们早已习惯了温差极大的日子,夜晚随时可能出现的冰天雪地丝毫不影响他们沸腾的心情。就在那一晚,种候遇见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永生难忘的人。
喧嚣之外,月也无法照到的地方,是幽深却宁谧的腹洞。穿过冗长曲折的甬道,透出一丝温柔的光,五颜六色甚是可爱。
种候奉父之命前来取窖藏百年的甘酿,无意间被内心深处无缘无故泛起的柔光所引绊,抱着酒桶的他此刻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酒桶摔在地上,发出低沉的闷响。
那是一颗流光溢彩的灵石,那是一个美丽静雅的姑娘,不!分不清到底是灵石变成了姑娘还是姑娘幻化成了灵石。洞外的一切与此隔绝,喧噪并非他所喜,反而这里更能安抚他多年来孤寂的心灵,也许是因为姑娘温柔的一笑。
突然从那一天起,他再也离不开这城市,于是每天傍晚,城郊都会出现两人的身影。
可是好景不长,一道出自第九长老唐鲁的禁令粉碎了他的梦。
姑娘被强行训练,选中成为了无法有感情的圣女,为了父亲,他不得不忍痛再次启程前往西海岸。临行前一天,征得父亲同意的种候终于决定去见圣女最后一面。
“站住!”
种候有些恼火这些守卫的态度,强忍住心中的不快,沉声道:“为何拦我?”
“唐鲁长老吩咐,他与圣女商议大事期间,不得有任何人打扰!请将军留步!”守卫拱手复述。
“商议大事?”种候沉思,脑中突然蹦出那日在路上碰到唐鲁时,他看圣女的表情,那是一种精贼锐利、志在必得的贪婪。
“啊——”
尖叫声响起。种候的心猛地一突,不及多想,粗鲁地推开守卫,马不停蹄的冲进去,入眼那一幕狠狠刺痛了他的心,愤怒的他双目血红。但他不是莽夫,在危急关头不露丝毫弱势,反而愈发沉着,这是为将者必须具备的条件。所以,他并没有蛮横的冲上去和正奋力撕扯圣女衣衫的唐鲁对决,而是极其冷静的将佩剑横在二人之间。
唐鲁能在众多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成为六部洲年纪最轻的长老,其实力早已臻至化境,寻常人物怎能和他匹敌。在他眼里,自小锦衣玉食如今备受百姓爱戴的十二长老之子种候,根本就形同一只小小的蚂蚁,只要乐意,随时就能将它碎尸万段。
种候不会笨到拿鸡蛋去碰石头,所以只是横着剑一动不动:“这里是圣女的寝宫,长老是否唐突了些?”
唐鲁如所有人一样清楚圣女与种候的关系,此刻听闻他如此说法,也知此事不宜声张。虽然并不将这个所谓的镇边将军看在眼里,但他毕竟是种齐的儿子。唐鲁起身,缓慢的将颈项移离那把属于军人异常锋利的佩剑,脚步轻的接近无声。他眯起眼睛,姿态优雅地理好衣袍,若无其事的笑道:
“唐鲁本想带圣女出去透透风,哪知圣女死活不肯,那也无妨。既然种大将军前来,可要与圣女好好叙叙旧,明日便要离城,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二位慢聊,在下先告辞!”唐鲁憋了一肚子气,却想着来日方长。
种候阴沉着脸冷哼一声,收起剑来蹲身单膝跪地。床脚边的玞雅一改平日温吞柔顺的性格,慢慢抬起深埋在膝间的头,如水双瞳迸射出决绝的光,她伸手猛抓住种候的袖口,狠狠吐出三个字:“带我走!”
种候早已忍受不住,听到她亲口说要跟自己走,双眼发亮,一口答应下来:“好,我一定带你走。”罢了疼惜的将心爱的女子拥入怀中,喃喃道,“都是我没用,害你受苦了。”
第二日,种候带上自己的亲信,拜别父亲与百姓,再次踏上征途。
夜半,天空缀下着片片鹅毛大雪,温柔得就像玞雅如水的眸,令人心动。种候握住一片雪花,任由掌心的温度融化了它,敦厚的年轻容颜上流动着难以忘怀的光芒。城墙上仍绰绰约约闪耀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守卫们机械似地走来走去,还时不时调侃两句,丝毫没注意到一个死角突然闪过的那道黑影。
“咚咚咚!”
“咚咚!”
三先二后,是两人约好的暗号。
果然声一起,门就开了,门外的守夜人早已被打晕,两人用布包好了脚,以防发出任何声响惊动旁人。这一刻的逃离竟是如此激动人心,手心里的温暖人忘记了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
雪花仍在飘,渐渐小了下去。夜静的异乎寻常,然而两个人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紧急折回来的种候在见到玞雅的那一刻,心里的石头方才落定。
穿过回廊,静寂无声,空荡荡的廊柱间传来怪风可怕的盘旋呼啸声。
“种候,有点不对劲!”
圣女属于灵物的直觉,到了这里已经忍不住低声叫了出来。未等种候回答,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火把,将空荡荡的广场照得透亮。
“哈哈哈……现在才察觉,是否太迟了?种候大人不是已经上路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还和我们尊贵的圣女在一起?”一个阴森森的人讥讽而又夸张的大笑,他站在堂鲁多身边,而唐鲁却面带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火把包围圈中的两个人。
“父亲……”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种齐一咄乌杖,怒色毕现。
“我……”种候俊脸憋得通红,当场被父亲训,可以说从出生到现在没有过。回头看看坚决的玞雅,她脸上浮现出的歉意令他深深自责。纵然父亲会生气,玞雅对自己一片真心,一心愿意跟随自己,这份情意决不可辜负,于是咬咬牙,低头硬声说道:
“父亲,我与玞雅两情相悦,叫她做圣女本就是强人所难,这些日子来,她一天也不开心。父亲,我只想尽这一生好好守护她,不让她再受任何人的欺负……”说到这里,他满怀恨意地望了唐鲁一眼,“如果这样也有错,那么儿子甘愿受罚,这件事是儿子一手策划,与圣女无关,请两位长老不要为难她!”
身后的玞雅早已泪流满面,呜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哼!好一个情深意重!听你的意思,似乎你二人私奔并无过错?”唐鲁步行出列,嗤笑道,“可你带走的偏偏是关乎六大部洲生死存亡的圣女,且不说自古圣女都不可婚配,玞雅是灵石化身,拥有永恒的生命,而你!只不过是卑微的人类,任你如何修行,也逃不过一死的命运,百年甚至千年之后,你拿什么守护她?”
“……”这些问题种候不是没想过,一直以来他都刻意地去避开,可是如今却被唐鲁一语道破,他心里的苦便如山洪爆发,一发不可收拾。玞雅的泪光近在眼前,“我跟你们回去!”沉默良久的她吐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种候大惊:“玞雅你……”
“圣女顾全大局,是我腓约南岛之福。既然你愿意回去,此事便不再追究。若有下次,定不轻饶!”种齐欣慰道,转而面向种候严厉地说出最后一句。
“父亲!我……”看着慢腾腾跟随在父亲身后三步一回首的玞雅,种候心中溢出难言的苦涩,还待争辩,唐鲁一步跨出,刚好挡在他面前。带笑的眼深不可测,“难道将军大人想为难你的父亲么?”言外之意,此事已了,若种候不知好歹执意反抗,种齐必定不能包庇,而唐鲁却绝不会手软。
“……”
一群人散得快,转眼偌大的广场只剩下种候孤零零一个人。巨大的无助与孤独感和着这如刀般凛冽的罡风尖锐无情地刺入他毛孔,天不怜见,面对父命,他无能为力,面对责任,他更无可奈何。玞雅强笑的最后一瞥,饱含了多少深情与辛酸,然而她传出的信息却坚定地告诉他她没有怪他。
“这都是命!”
“谁在说话?”
种候惊恐回头,瞬间沉静,狐疑道:“你是……齐因大人?”
悠闲将自己埋在雪堆里的一团火红突然如球般弹射而起,落地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比女人还要柔媚却绝不失刚强之气的少年。面若寒霜,媚眼依旧如丝,却与种候悲痛欲绝的表情格格不入。
“想不到这暑寒极地竟也有人认得我!”
“兽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王齐因大人,俊雅英勇,异于常人,声名远播,六大部洲谁人不知?却不明大人千里迢迢驾临我岛,有何贵干?”种候不卑不亢。
“帮你!”
齐因语出惊人,种候愕然,面上却不表露,依旧不动声色,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齐因暗自点头,不愧是种齐长老的儿子,果然气度不凡。“玞雅圣女是我要找的人,我会把她安全救出来。”
“什么?”种候不敢置信,有些张口结舌。
“信不信由你!”齐因腾身一跃,于半空中化为火红的猫狐,箭一般飞射出去,“明晚子时,我在这里等你!”
种候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一阵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