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刘歆赶在早朝前亲自将我们这群女子带进了皇宫掖庭。
长安有五大宫。长乐、未央、桂宫、北宫、明光宫。长乐宫居东北,为太后掌宫;未央宫以前殿为主,殿内有东西厢等重要宫阁为天子文武百官朝政议政。后殿是以皇后所居椒房为中心的三宫六院之所,掖庭仅为其中之一。
我抬头仰望着数十丈的宫墙,真的像一座砌满了金子的鸟笼一样,罩得不见天日。可能怪我自小在万千呵护中长大,看着这些金饰奢靡的宫阁飞檐琉璃瓦,并没生出那种宫墙怨柳的心境,倒是感觉很大开眼界。而潇潇,她似乎颇有感触的抬首望着无晴无阴的天空,笑得异常……凄惘。
“这个当年的永巷,不知道曾葬了多少女人于流水飞花。”
我一直觉得人生是明朗的,晴光万里的,所有阴晦的,悲伤地统统不曾来到过我的世界。潇潇比我小一岁,看着她小小年纪却全身蔓延着无边的忧郁,我的心底就非常的不是滋味。我不禁握起了她的手。
“我会保护你。”潇潇对我轻轻笑着。虽然我并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是否能保护得了我自己,但我还是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我相信我能说到就一定能够做到。
掌事的掖庭令来为我们安排了住处,我们这一百二十位女子,瞬间就被分成了无数个小集体。由于人数太多,大多每五人住在一起,有甚者还能达到八人。不过我们都是选来预备侍奉新帝王莽“成仙”的“仙女”,虽然挤了点,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很遗憾,我没能和史潇潇分在一处,我和其她四位女子被分去了云光殿。潇潇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肯放,那感觉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我只要一走,她就会失去生命一样。看着她很伤离别的眼睛,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我会经常去看你,陪你说话。姐姐会的东西可多了,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姐姐统统都教给你。但是你要保证每天至少想三件自己觉得开心的事情,然后对着镜子微笑。”
潇潇当即就笑了:“好,潇潇什么都听姐姐的。”
云光殿看着也就那样,比我的闺阁好不了多少,但也绝对不比之差。我站在内堂看着其她四位女孩子挑拣床位,大家都是在自家中娇生惯养出来的,自然谁都不想吃了亏,于是矛盾就有了,接着嘴角之争就出现了,再接着口水仗越演越烈,我估摸着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我找来一张白布帛,用剪刀将之裁成大小相等的五块碎布,分别填上一到五的序号,再将床位也编成一到五号位。一切准备完毕,我将四人安抚下来。
“姐妹们这样争来争去终究不是办法,不如听我一言,抓阄。听从天意,如此可好?”
四个女孩子纷纷左右相觑,一阵子过后,大概感觉我面带微笑,态度真诚,终于达成了“协议”,纷纷抢先抓。结果我很不幸的摊了一个最差的,三号,正对着直通外面的殿门。我郁闷的揉了揉额角,好吧,这是天命所归。
刚刚进宫,我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索性就坐在榻上发愣。其她四位女子似乎也很迷茫,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并不攀谈。好一阵子空气里除了收拾东西的悉索声,就剩下辽无边际的沉默,各自忙各自的,无聊得紧。过了好久,终于有人受不了这种怪异的气氛,嬉笑着招招手把我们五个人聚在了殿中央,讨论起新帝王莽来。
“听说陛下已经年过花甲了,我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难道真的要侍奉他吗?真不知父亲为何要把我送进宫来。”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不会出现什么争宠争得头破血流的事情。谁愿意去侍奉一个快入土的人呀?”
“喂,说话小心点,这要是被有心人听去说不准我们五人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是实话实说啊,还不止呢,我还听说陛下脾气很暴躁,动不动就砍人头。原碧那个小姑娘,听说是被剁成肉酱凌迟处死的,从脚到头一共割了千刀才让断气……”
“你别危言耸听了!如果不犯错谁会这么残酷对人?”
……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我直冒冷气。自始至终我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话多就容易犯错,从现在开始,我要懂得。
大概过了没有半个时辰,掖庭令的到访使得云光殿又寂静成墓地一样。大家都以为他要吩咐什么事宜,却不想恭敬有礼的给我们请礼后,却单独把我给带走了。
脚底的卵石小路像我的心情一样突兀起伏,那些孤芳自赏的秋菊兰竹,戏场似的从我眼前恍惚而过。水榭流亭排排绕绕,兜兜转转……不知究竟走了多久,最后在一座殿前停了下来。掖庭令恭敬的请我进去,我抬头看了看那挺拔秀丽的玉箸篆体字——九华殿。
一路忐忑着走进去,九华殿一景一幕逐渐清晰地印入我的脑海。设计与外景到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但感觉上就是比其他要殿好上一些,侍女也多。当我走进去看到内殿坐在妆镜前正在练习微笑的少女时,一颗千斤般重的心,总算是安安稳稳的有了着落的地儿。
“我还以为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呢!你这小妮子,要见我用得着这般周转吗?练习微笑呢,果然很听话。”
潇潇笑着站起来,一双眼睛百般流转着:“嗯,潇潇听姐姐的话。姐姐你觉得这九华殿可好?”
我扫视了一圈殿内摆设,笑着轻轻点头:“比我住的云光殿好了百倍。”
“那个令长,把你们分配完毕,留我自己站在那儿。之后又把我引到这儿来,我一个人站在这诺大的厅里左看右看,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我到厅外问令长只我一人住吗,令长问我可还满意,他那张嘴脸笑啊笑,笑得我全身鸡皮疙瘩,还有那声音,咦~~~后来我想了想这个地方我一个人住着太大,就让令长把姐姐你调过来了。姐姐我们以后在一起,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我想史潇潇的父亲史谌一定为这个往皇后位子上捧的女儿暗中通了不少关系,以至于在这些“仙女”中,什么待遇都是最好的,显然我,很幸运的沾了史潇潇的光。
好事多磨。虽然成为新帝王莽后妃的事情我和史潇潇一点都不觉得是什么好事,但只要出现在后宫,坏事也一样要多磨。这还没过多一会儿,掖庭令便奉命急匆匆的将我们这一百二十位“仙女”请到了掖庭大苑里。我们百多位女子看到来人,自动分排分队站好。我拉着潇潇站在第一排最偏端,眼观下来并不显眼。
掖庭令为我们介绍着来人,我心里一一记下。坐在最前面妆容很是肃严又华贵女子,是增秩增夫人,看容貌大概近四十年华,我只是看着她的眼角,就感觉到了在无形的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无边戾气。
增夫人的左边负手立着一位弱冠少年,金玉冠簪,尊贵如金黄长缨,随风飘在两鬓,修身七尺二寸有余,身量刚好,虽长相其貌不扬,贵在一身华服,比寻常人家多出一分富贵之气,一双眉目挑着丝张扬。这是增夫人的长子功建公王匡。
增夫人右边而坐的女子,是怀能怀夫人,功脩公王兴的母亲。大概三十出头的妍容,垂云髻挽得别有一番风味,自步入掖庭到现在一直眉目浅笑,却又笑得让人觉得很不是滋味,到底是什么样的笑,我说不出来,总而言之很怪异。
和所有女子一般向着增夫人、怀夫人、功建公王匡礼数周全的一一请礼后,增夫人品了口茶起身,眼神极为迅速的瞥遍在场女子道:
“各位‘仙女’们皆为九州之极品,如此不远千里共聚此服侍陛下,想必应该很是疲累了。本夫人听说有多位‘仙女’因长期舟车劳顿之下更是虚劳吐血,疮痘入目,本夫人很是担忧,于是本夫人悉心咨询太医院后,为各位‘仙女’配置了一副良药,各位‘仙女’们就此服下吧。”
说着,侍女们已经将一碗碗所谓的“药物”端了上来,登时所有在场的女子们一个个煞白了脸色,惊异着左右相觑。
增夫人说得不错,大家从九州而来,长途跋涉到达长安,劳虚吐血乃是最正常不过。但我所记的医术方面的知识中,劳虚吐血,乃是疲累之极五脏虚损才出现的症状,多服一些养生品即可。难道真的是我孤陋寡闻,还有用“血”来治疗这一偏方?让我们喝血?还不知道是从什么动物身上抽出来的血?
我登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一趟是来立威,这个下马威就是所谓的“药物”,满满的一大碗血?
增夫人看见在场的女子的反应后,笑道:“‘仙女’们身子要紧,这是本夫人经陛下同意后特意调配的良方给‘仙女们’调养身子的,若是哪位‘仙女’因为不听话而耽误了陛下举行‘成仙大典’的好日子,恐怕神都担待不起,身为掌管六宫事务的我更是难辞其咎。所以即便是没有劳虚吐血的‘仙女’,为防患于未然,也还是要喝的。”
我看着那一碗碗盛满了血的器皿,直觉的胃里强烈的翻滚着,一阵阵晕眩,好像看到了自己在平林寨持刀屠戮的一幕,无数的血泵进我的眼睛、泵进我的嘴……潇潇更是紧张得攥得我的手指一阵阵的疼。
这个下马威真是做得好,不仅师出有名理直气壮,还深深地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听见有女子惶恐的喊着不要喝,我看到增夫人给了王匡一个眼色,然后王匡就挑起不怀好意的嘴角,端着一碗血走到那名闹着不要喝的女子身前,掐着她的脖子灌得她满脸都是血,那女子使劲用手擦着脸,试图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奈何结果只是越涂越诡异。我抚着胸口有气难喘,手指一阵一阵抽凉,耳朵里是一片又一片挣扎求饶的哭泣声,彼此起伏不断。一瞬间百多位女子跪下了大半,拼命地求饶不要喝那碗“药物”,我拉着潇潇双腿一软,背脊寒凉的僵硬着跪下。
强权下面不低头就会变成泉下鬼。我听到又是一片片下跪求饶声,我还听到增夫人很满意的笑着说:“哪位是史潇潇‘史仙女’?”
如一声霹雳劈进我蒙蒙乱跳的脑袋里,我和潇潇同时惊骇着抬起了头,恍恍惚惚的对视中,我看到潇潇的脸已经苍凉如白帛,一双剪水瞳水花盈盈而出。
增夫人走了过来,她趾高气昂的笑道:“本夫人决定以慈悲为怀,只要‘史仙女’喝了,其她‘仙女’,可免。”
好恶毒的女人!潇潇是他父亲史谌极力往皇后位子上捧的人,她这一招,直接将所有女子的箭头都指向了潇潇。百多位女子无一不例外的都向潇潇这边看了过来,更有人小声嘀咕着让潇潇喝了这碗血,救一百九十九位女子于水火。
我扣紧了掌心,咬紧了牙关。王匡端着一大碗血慢条斯理的走了过来,金边滚丝衣摆隐着藏青长靴在我和潇潇的眼前徘徊着。我看到潇潇哆哆嗦嗦着就要站起来。我把心一横,猛地站起身,夺过王匡手里的盛满血的器皿,深吸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姐姐!”
我说过,我会保护她就一定要做到。不为别的,就为她昨晚对我毫无保留的坦白,就为她真真切切的喊我一声姐姐。是谁把她推上了风尖浪口?是一手把她养大的父亲!我知道的潇潇她是一个好女孩,一个缺少爱,缺少光明,缺少安全又善良单纯的女孩。不过是一碗血,就凭借我们是新帝诏来侍奉他老人家“成仙”的“仙女”的身份,晾她增秩不敢在里面做什么手脚!
“姐姐……”
当我喝完后,嘴里回荡着无尽的咸咸味道时,我才惊觉我忘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