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是个什么概念?
对陈寒青这样的奴隶来说,就意味着他能用这笔银子买下自己的卖身契,从此摆脱奴隶身份,恢复自由身,说不定还能留出一些银子买一块田地来自力更生。
但陈寒青显然没有往这种事情上考虑,此刻他怀揣着如此一大笔钱,走得格外小心,脚下步子就像是做了贼一般轻慢又紧张,生怕走得太用力或是太快了,怀里的银子就会掉洒出来。
他来到了一家店铺门口,正是那日他进出过的“宝瑞祥”。
陈寒青盯着那块金色的匾额犹豫了很久,伸出右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去。
与那日一样,不到片刻他就出来了,只是这一次手中多了一把梳子,普普通通的檀木宽齿梳,最多不过一两银子。
这把梳子是他那天进店铺里看中的,一两银子对他这样的奴隶来说,积攒个十年都未必够,所以那天他才心生绝望,放弃了买下的奢望。
不过,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总是对此事耿耿于怀,心有不甘,所以刚刚才会开口向乐大人讨要一两银子,谁知道乐大人太大气了一些...或者说太奢侈了些。
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心愿总是了了,陈寒青看着这把梳子,心情好了许多,然后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满是灰尘与污垢,皱了皱眉,转身便朝象豫湖走去。
清晨的象豫湖畔冷冷清清,垂柳随风飘摇,点在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陈寒青来至湖边蹲下身子,双手捧起一碗清水打在脸上,冲净了脸上的沙尘污垢。他将双手放入水中,水面顿时被染成了暗红色。
陈寒青看着渲染开来的暗深红色逐渐被湖水稀释成鲜红,随后又变成淡红,最后回归了清澈,他抬起双手,看了看被清冷湖水冻成苍白的手臂,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这双看似干净的手臂,已经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他的眉目黯淡下来,满是忧愁地重重叹了一口气。便在此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陈寒青回过头,然后看见了站在一片粉红之中的高长离,还有他身后笑靥如花的九月初七。
与上一次湖边见面相比,高长离的脸色好了很多,他梳了发髻,长发披在身后,眉间的疲惫与痛楚此刻一扫而空,格外英气逼人。那一双散发着与生俱来阴郁气质的丹凤眼眸,配上棱角分明的俊美容貌,让陈寒青也看得愣了神。
“你又闯祸了。”高长离看着陈寒青说道。
陈寒青回神过来,听出他这句话并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觉得很是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高长离走到湖畔,望着随风波动的湖面淡然道:“你已经把心中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了,我自然能知道。”
陈寒青有些不悦,语气微冷道:“自然比不上你冷酷无情。”
高长离淡淡一笑:“冷酷无情...或许你说得对,但至少这样能保护自己。”
陈寒青有些听不明白,刚要开口相问,九月初七却是突然跑到了他的面前,陈寒青一愣,想起了那日在湖畔的尴尬场面,不禁脸色一红,有些手足无措。
九月初七拿出一块秀帕摊在手心递到了陈寒青面前,几块龙须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上面,轻声道:“再尝尝?”。
陈寒青更加尴尬,伸手拿也便是,拒绝也不是,只能张张嘴唇欲言又止,想要解释些什么。
九月初七粲然一笑,小心翼翼地用白皙手指拾起一块酥嫩的龙须酥,张嘴对陈寒青示范道:“啊——”
陈寒青下意识地也张开嘴“啊——”了一声,九月初七将指间的点心丢进了他的嘴里。
入口即化,香甜无比。
陈寒青感受着嘴里从未有过的美味,看着眼前少女的美丽面庞,觉得刚才的举止很是暧昧,脸上不禁又烧红了几分。
“你叫什么名字?”陈寒青开口问道。
九月初七笑道:“九月初七,你可以叫我初七。”
“初七...”陈寒青下意识唤出了声,随即觉得不妥,又怯生生地加了两个字:“姑娘。”
九月初七一笑置之,甜美得如陈寒青嘴里的龙须酥。
高长离突然回身,看着陈寒青说道:“你应该想办法控制一下你的身体。”
陈寒青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高长离盯着他这一身褴褛,想到了某些事情,问道:“你是奴隶,所以没有这个自由?”
陈寒青摇了摇头,说道:“我的确是奴隶,但是我有自由。因为我身体的缘故,掌柜的把我的身契烧了。”
高长离明白了,微微嘲讽道:“是怕你连累整个酒楼?一旦你闯下了什么祸事,便可以推脱责任?”
陈寒青低下头,有些落寞道:“但我还是得子楼的奴隶。”
“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
“那又如何?”陈寒青听握了握拳头,抬头恼怒道。
高长离看了看这位少年,然后将目光定在了他身后的那颗垂柳树上,说道:“你那天会失控暴走,是因为你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气血流转,一旦激动便会任由它们穿流静脉血管,导致神智丧失。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气血为何会与常人不同,但如果你能够控制住它们,或许就能变得与正常人无异。”
陈寒青身子一震,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能够变回正常人,于是心情也变得有些激动,问道:“你知道怎么控制体内的气血吗?”
高长离点头道:“当然。”
话刚落定,他拿着桃花剑的手微微一动,一道剑气忽然窜出,擦着陈寒青的头顶呼啸而过。
一缕发丝缓缓落在了陈寒青的肩头,待他从震惊中回神之时,眼前还哪里看得到高长离的身影。
“控制体内气血最好的方式,就是修行。”
陈寒青转过身,高长离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手中握着几根细嫩的柳枝,一脸淡然。
“修行?”陈寒青脑中还旋绕着方才高长离那肉眼难辨的一剑,震惊未散,一听这话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复而默然再次低下头去。
高长离放下手中桃花剑,将斩下的细长柳枝缠绕起来,说道:“你既是自由身,便再好不过,若真的想要控制你体内的气血,便和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陈寒青抬起头,认真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高长离只是盯着手中渐渐成环的翠柳嫩枝,说道:“人总会想要帮助那些有着与自己相同遭遇的人。”
听到这句话,陈寒青很震惊,他突然明白了高长离对自己的身体如此感兴趣的原因。
原来,这人与自己一样,身体异于常人。
陈寒青虽然想明白了这点,对高长离的印象也好了不少,但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想离开这里。”
高长离有些惊讶于他的决定,沉默了片刻,手中的柳枝编织成了一个精致的柳环,他拿起桃花剑,走到九月初七身边,将柳环戴在了少女的头上,说道:“走吧。”
九月初七有些失落地看着陈寒青,问道:“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你想一辈子这个样子?”
陈寒青没有回答,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说道:“谢谢你的龙须酥,很甜,很好吃。”
九月初七低头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高长离看着东边渐渐升起的暖日,突然说道:“今日太阳落山之前,若你改变了心意,可以南下来找我们。”
他看了陈寒青一眼,补充道:“过了今日,以后我们或许不会再见。”
说完这句话,他便与九月初七一道缓步离开了湖畔,朝南走去。
陈寒青望着那两个背影,白衣伴粉衣,身后垂柳微摆似是道别,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新买的梳子,就这样怔怔地盯了很久,想着高长离最后说的那句话,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
从湖畔回到得子楼,陈寒青一直神魂不定,自己很有可能失去了人生当中最好的一次机会。摆脱病态,过常人的生活,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但他还是放弃了,因为在他心中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牵引着他,让他不想离开这里。
他不后悔,只是有些许遗憾。
回到简陋的屋子里,陈寒青收拾收拾情绪,掏出怀里的梳子与银两,准备藏入被褥内,却忽然发现一块石头模样的东西从他的衣服里滚落了出来。
陈寒青轻咦了一声,捡起一看,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块金黄色的玉石。这块玉石很小,拳头一握便能将其很好地藏在手心之中,它并不呈任何规则的形状,表面也并不锋利粗糙,反而格外圆润光滑。陈寒青将它拿到眼前仔观察了一会儿,虽说不是晶莹剔透,但是里面似乎像是流淌着某种液体一般,正散发着细微如沙的点点光芒,且不断变化着方位。
陈寒青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这东西是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钻进到自己的衣服里的。他想起了昨夜自己失控的场面,心想莫不是那个时候和沙土一同掉进来的?又或者...是刚刚高长离或者初七姑娘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塞进来的?
陈寒青胡思乱想的一会儿,也没个所以然,但他总觉得这块玉石很特别,也不敢随意丢弃,便与银两和梳子一道藏进了被褥里。
之后,陈寒青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正打算出门,肚子里却发出了一声声古怪的响动。
陈寒青揉了揉肚子,一脸的无奈模样,也不知道采薇那丫头有没有帮自己留几个薇菜饼填填肚子。
便在此刻,房门猛地被人用力推开,陈寒青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