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以后,桑晴依旧沉浸在与李煜相遇的梦里,每天每天。她刻意躲着周蔷,就算是不得不见面的场合里,也是尽量不跟周蔷直视。可是那一天,周蔷居然主动派人来请她。来到南唐这么久,还是她第一次走进瑶光殿的正殿呢。
跨进有着七彩琉璃瓦的宫殿,桑晴满腹的疑惑。她四下里打量着这个南唐国里最尊贵的女人的住所。幽幽的光线里,大殿一角的熏香炉里只剩下了几撮燃余的灰烬,在冷冷的余温里飘散出微淡的残香。绕过错落的画屏和掩抑的重帘,桑晴发现梁栋之上原本描绘精致、细细镂空的祥瑞图案竟已掉了颜色,变的斑驳不堪。她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果然空气中有香粉掩饰不住的药味,或是被这药味氤氲的久了吧,纵然富丽堂皇如此,也缓慢地褪去了极致的秾艳繁华,落入眼底的,皆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晦暗之色。
快要走到里边的时候,有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传来。桑晴抬眼望去,隔着纱罗,只隐约看到一道不停颤抖的身影。
转过那层纱帘,便能看得到寝殿的光景了。锦榻之上,美艳的女子拥着薄衾,斜倚软枕,如墨的长发垂下来,本是风华绝代,只是此刻捂着胸口不住的咳嗽,形容憔悴,不由添了几分病中的慵弱之态。
不知为何,病中的周蔷竟然穿戴了在重要场合才会穿的那套宫装,头戴攒珠凤冠、身穿青鸾凤袍。只是此时她的身量消瘦的厉害,宫装穿起来不免显得有些宽大,似乎可以感觉得出有风穿过空荡荡的衣衫,呼啸作声。
柔声作福,桑晴盈盈拜倒在阶前。表面看似平静,低下的脸庞上,牙齿却已经深深地咬上嘴唇。如果不是她的介入,说不定周蔷和周薇还是好姐妹,哪里会像这样生疏到极致,若不是周蔷找她来,她都不知道原来这时周蔷已经开始在生病了。
咳嗽了半天,周蔷原本惨白的脸色反而添了一抹嫣红,她招手唤桑晴过去,一声“女英”叫的温婉缱绻,绵柔的如同流水潺湲。
听的桑晴鼻头一酸,这般温柔的姐姐一样的人,却被自己伤害的那么深。她顺从的向前,坐在床边。
周蔷眉眼间的神色凄清迷离,却努力的从嘴角扯出一抹微笑,“女英,我们姐妹二人好像已经好久没说过体己话儿了。”
“姐姐,对不起。”这一声姐姐喊得情真意切,桑晴是紧咬了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呜咽之声。
对于这个女人,她一直是觉得深深地亏欠的。或许是因为自己现代人的思想吧,她无法让自己毫无愧疚的占据着李煜,更不要说什么殿前邀宠。跟李煜在一起的时候,她是故意不让自己记起,她的从嘉其实是已经有妻室的人。
可是不是说不想就不存在,当大周后真真切切的站在她面前时,她也会难过。但是周蔷没错啊,其实,她也只是个可怜的女人,一心努力的着修复《霓裳羽衣曲》也是为了迎合从嘉的喜好,可惜……可惜就在那时从嘉遇到了她。
看着此刻好似一朵随时都可能会在枝头谢去的花儿一样的周蔷,桑晴缩在衣袖里的手攥成了拳。该怎么办,这样一个如花一样的女子,自己却要眼睁睁的看着她离世。她清楚的记得,大周后是于乾德二年十一月去世的,而此时,已是乾德二年的立秋时节。
“我们姐妹之间说什么对不起,这样也好,我们以后还能在一起,姐妹同心共同侍奉皇上。”周蔷笑着,苍白的脸上嘴唇却是奇异的鲜红。她示意侍女呈上来一个盒子,“这个礼物,算是大姐送你的一点心意吧。”
原本内心翻腾不已的桑晴却突然睁大了眼睛,描金彩漆花鸟的长方匣子里衬得是宝石蓝的绸子,丝滑的绸缎上安静的躺着的,竟然是碧玉簪,她的碧玉簪。
只不过,此时的碧玉簪看上去亮泽很多,湛绿如洗,更加的通透。只是发簪尾部的那抹红却是无比鲜艳,像是燃烧的花,比她第一次见到时所谓“洗不尽的旧时血”耀眼的多了。
原来,在千年之前它竟是由周蔷送给周薇的么。这根簪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会找上她。原本爱上李煜之后,她已经不去想这个诡异的开始,现在却不得不深思起来。这背后会有什么人吗,还是黑手?
有一瞬间,朱颜的脸庞从她眼前闪过,又被她直接否定了。那样仿佛脱离了世间一切喧嚣浮华的女子,怎么可能会是坏人。可是,她实在是想不到会有谁。若是小朵在就好了,不自觉的念出这个名字,她呆愣了一下。
小朵,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自己也真是,明知道小朵她一向是别扭固执的很,从来不肯先低头的,还非要跟她置气。
半夜醒来的时候,隔着半掩的梨木格子窗,桑晴看到庭院里洒遍了凉如水的月光,白露打湿了依旧郁郁葱葱的草木。偶有风过的时候,便能看见有枯黄的叶子如同折翼的蝶,缓缓落地,果然是秋天了呢。
瑶光殿里一直用药不断,周蔷的病时反时复,断断续续就是不见好,宫里一片愁云惨雾。却还是接连不断有坏消息发生,永安宫里的小皇子,李煜的次子仲宣害了急病,来势汹涌。太医们哆哆嗦嗦的跪了满院子,却没有人出声。
桑晴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婢女们也是跪了一地,明明十数个人的屋里却是静默无声。桑晴无声的挥手示意她们都下去,一个人掀开帐幔。
“女英”他轻声地唤着,声线微微喑哑,原本茫然的毫无焦距的眼睛颤动一下。看着担忧的望着自己的女子,他弯眉一笑,眉梢却是萦绕分明化不开的苦意。
“从嘉?”桑晴轻轻走过去,握上他的手,入手冰凉,他的手就像是结冻千年的寒冰,连桑晴也跟着心疼起来。
“我算是什么皇帝,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他们都说……他们都说,已经无药可医了。”看着床榻上昏睡过去的孩子,李煜的脸色无比清苦凄迷,“宣儿,他才只有三岁啊!”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桑晴忍不住抱上那袭清瘦的白衣安慰着说着骗人的谎言。接二连三坠下的泪水在衣襟前泅开一片,不知落的是谁的泪。
第二天的时候,李煜不顾大臣的反驳,带着桑晴去了城外的普法寺为仲宣祈福。大臣们纷纷进言说与礼制不合,为皇子祈福,该是皇后的事情。李煜却说皇后与皇子皆在病中,妹替姊祈安也无不妥。桑晴本是不同意的,却拗不过李煜,最终还是跟他一起去进香。然而,即便是在有佛祖庇佑的菩提殿里,她似乎仍能感觉得到背后不时有阴冷的目光,如芒在背。
鬼神之说终究是不能信的,史书载,北宋乾德二年,十一,次子仲宣卒。 十一月,皇后娥皇卒。与史书上时间完全吻合的时候,他们便离世了。没有人知道,后世这短短二十一个字,写尽的,是多少人的悲欢离合,又有多少人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