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墨,风卷带着浮云一层层推搡着月色。光影斑驳间,楚临忽然瞟见琅玕身倚着树干,头顶着还未长出新绿的两根枝杈,心中猛的一动,记起琅玕测的那个“口”字。此刻竟和老树妖娆的组成了一个新的字:后。
“后…后…”楚临心中一震“皇后!”
“师叔,三月期限不多,明日琅玕就启程了。”就在楚临暗自出神之际,琅玕开口告辞。
楚临被拉回思绪,他并不分明,刚刚悟到的,是否就是那玄不可测的天机,恍惚之间,他突然对放走琅玕的决定,隐隐产生了不安。
看着琅玕形销骨立的身型,他旋即心中冷笑,就算她聪明机变又如何?就算她有天命在身又如何?她终究只有三个月的时间,现在连戚子承都快没了,也许…她连三个月都活不过。
想通这些,他刻意隐去眼中阴毒,悠然道:“你去吧。推荐你的书信,我明日给你。西麓书院的副院首,裘贵,是我的门下,他会给你提供些方便。”
说着,又直直瞅着琅玕,语带警醒:“师侄家的好名好姓,只会给你平添麻烦,还是不要用的好。另外,入仕当职,可没有女儿家的位置。”
琅玕一笑,从容回应:“师叔放心。我病成这样,怕是一般人看到我,断不会像师叔一样喊我一声‘姑娘’。您举荐的师侄,姓郎,郎干公子。”
说着,琅玕目光一凝,也语带警醒道:“师叔还是把心思多放在该放的地方,莫要再露些不必要的马脚。还有,在琅玕没找到《浣髓经》之前,师叔还是多行善积德,比如,被你施法中蛊的采药汉子,他虽然知道了寒芹草的作用,可是以他的悟性,这辈子也不会想到其中连带的关系,不如您也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哼,师侄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我已查清,新任龙侍非本村之人,当即驱逐。采药人楚大同,擅自带外人入村,株连家人,按族规,已全部处决。”楚临冰冷的回应。
“也好,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师叔手段真是又快又狠,师侄受教了。”琅玕毫无怜悯之色,接着又道:“我既然被驱逐,师叔是否该打发些盘缠呢。师侄初入官场,自然有许多人际需要打点,还望师叔提携。”
琅玕此言无疑是勒索,去西麓寻经,自然是要打通人脉,打通人脉又肯定是需要钱的。她不仅向楚临讨了官职,还一并向他要了银子。
楚临阴险一笑,目中满是锐利。但琅玕却毫无惧色,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僵持须臾,楚临终是冷冷开口:“好,新任龙侍虽非本村中人,却难得龙王垂爱。白银千两,自是仰天村替龙王送的薄礼。”
“那琅玕谢过龙王。夜深寒重了,琅玕吃不消,这就回房打点。师叔保重!”说着,琅玕轻步向房间走去。拖出的身影,在楚临眼中越拉越远。
第二日清晨,天飘了起毛毛细雨。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了仰天村。
“哒…哒…哒…”
马蹄踏在泥泞的山路上,溅起点点泥浆,就仿佛踏在离人的心口上,涌出汩汩的鲜血。车上比来时少了一人,却多了一个白底泛青的骨灰坛。
就在昨夜,戚大夫终于还是去了……
琅玕忘不了戚叔死死哽住一口气,痛苦的等着她回来。他伸出手,目光不舍的望着她,上牙磨着下压,嘴边不断渗出红色的血沫,用劲最后的力气对她说:“姑娘…去…去找回那颗珠子,你的…本命珠…”
厉姨静静赶着马车,缰绳只在手中飘着,目光空的可怕。她这一生,最好的青春给了轩辕朗,最长的相伴给了戚子承;而这两人一个许她终生,一个替她舍了性命。如今,却是都走了,只有她还好端端的活着,像个被掏空了所有的躯壳。
琅玕相信,如果不是这世上还有她,厉姨此刻怕是也化作一缕香魂随他们去了。琅玕也相信,死之前,她必定会和楚临一战,拼死咬下他一块骨肉。这两个男人都折在他的手里,厉姨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弑龙紧紧抱着骨灰坛,眼泪从昨夜就没有断过,泣了又干,干了又泣。琅玕却一滴眼泪都没有落,还是一贯的冷静和漠然。
这不是说她不难过。不,她难过。但是她更恨,恨得如蛆附骨。这样恨,绝不是几滴眼泪就能化解的。楚临这笔帐,她记下了。她发誓,必让他十倍相还,为了厉姨,更为了她的亲人。
“停车!”琅玕放下手中地图,平静的喊了一声。
马车停下,她招呼了厉姨和弑龙走到近前,淡淡吩咐道:“这里山清水秀,我们将戚叔的骨灰,撒了吧。”
厉姨没有表情,一眼都不瞧那青瓷坛子。弑龙瞠大双目,不可置信的看着琅玕。但经过昨晚那血的教训,她终于懂了,姑娘的话要听,姑娘说的要信。
她默默的掀开盖子,流着热泪,一把一把将坛中骨灰扬起,洒在这青山绿水之中。当她将最后的一把拋起的时候,琅玕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拿出一个小布包,将最后的灰烬倒在了里面。缓缓扎住袋口,把它挂在了厉姨的脖颈上。
“带着吧,留个念想!”说完,琅玕径自回了马车。厉姨并不拒绝,抬手将那袋骨灰掖进贴身的衣里,转身又回到赶车位上。
陈承黎离京也十天有余了,这十天里京城可谓风云际会。就在世子长英和寕王开始剑拔弩张的时候,闻德后宫一位进位不久的美人,却传出消息,有了近两月身孕。
本来这只是个遗腹子,生不逢时,起不了多大作用。谁知,司天监却在此时上了一份折子,说“御女四星,在勾陈北,流星犯动,星明,云气化黄,大喜大吉”。
意思是,在勾陈东面的御女星,近日起了流星,星光闪耀,主后宫有喜脉,且云气化黄,定是个杰出的皇子。
这个消息一传出,朝中支持四王的势力都不禁有了动摇。若是闻德无子,在四王中选立新君,自是无可厚非;可若是闻德仍有遗脉,此子又是天命的后世明主,那当然该立王子而非王弟。
于是朝堂之上一时如煮沸的开水,议论纷纷,各方自持己见。有人说,子承父业乃天命所向;也有人说,孩子尚未出世,雌雄都尚有变数;还有人说,就算是皇子,可孩子年幼,主少国疑,难以服众。
就在一片人心惶惶之际,宥王却在闻德三七祭礼上,扶着棺椁,痛哭流涕的说道:“皇兄仁爱,方惠得天眷,留下一脉传承。弟,每每想起,都感怀欣慰,一时一刻不敢有不臣之心。”
此言一出,自然就是在表立场了,他作为皇弟是不敢挣皇位的,那其他三位王爷还敢说什么吗?这不臣之心的罪名,可是株连九族啊。
与此同时,太后陈氏又给百官下了一剂猛药。她扶灵泣言,其实闻德早就知道梨美人有了喜脉,只是唯恐孩子尚在母腹,福根未成,才没有宣扬。
但是暗地里,却让司天监留意星相,关于这点身兼太史曹的国师楚大人,也是知道的。她又说,闻德曾向她说过,这是他老来得子,实在老怀安慰,若是个龙子,倒是可以寄予厚望。
陈后这一哭,宥王这一闹,不亚于一分遗诏,瞬间竟将一个未成型的胎儿推到了皇位之上。
不过终究还有臣子不服,孩子还未落地,能不能顺利生产,生下的又是男是女都还不能确定。如何能立为新君,如此草率,岂非儿戏?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陈誓贺终于开口了。他神色哀泣,对着闻德棺椁,噗通跪地,仿佛发自肺腑般起誓道:“老臣有幸,为先帝看重,又得您的垂青,辅佐两朝,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您遗言托孤,老臣身为辅国,必将呕心历血为您守住龙子,守住大宏江山。”
程誓贺一袭唱作俱佳的说辞,终于给混乱的时局,一锤定音。龙座空悬十月,由陈后和梨美人殿后垂帘,陈誓贺,楚临辅政,四王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