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循被任圜拉着上了马车,到了任圜的府邸却没有停下,而是转到了一个巷子中,沿着巷子走到尽头,一座很不起眼的小门立在那里,墙上斑驳、杂草丛生,任谁来到此处都会认为是一座废弃的院落。
孔循心里奇怪,嘴上不说,今天这事儿已经让他跟任圜站在一条船上了,事情刚刚起了个头,他也不怕任圜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来,索性在一旁待着,看看任圜到底要带他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任圜见孔循不问,心下点头,以前还是小看了此人,没想到这么能沉得住气。
马车到了门前,车夫在门上用特定的节奏敲了五下,很快,门开了一个小缝,任圜下了马车,不知道跟门内之人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小门完全打开,一个看上去管家衣着的人出来,朝着任圜打了个手势,任圜点点头,对着孔循说道:“孔大人,咱们下车吧”。
因为进皇宫是不能带兵器的,出了皇宫就被任圜带到这里,孔循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却连个匕首都没有,任圜看出了孔循的犹豫:“孔大人,无需多疑,进去你就知道了”。
孔循跟着任圜走入院中,院中的景致与门外简直是天壤之别,两个世界。一入门中,眼界顿时宽广,精致且不失大气的后花园犹如世外桃源一般,从假山上引来的地下温泉游走于园中各个角落,温度的保持,让花草树木放佛忘掉了季节,依然在春日里一般。花园在花匠的细心呵护下,剪裁有致,虽然比春夏的花团锦簇仍有不及,但也别有一番风味。穿过后花园,院中的建筑更是奢华,雕梁画栋、鳞次栉比,令孔循目不暇接,惊叹不已。不过,孔循发现了一点,进院后,院中之人除了那位开门的管家,其余的人皆是身有武艺,臂膀虽隐藏在衣服中,可肌肉隆起撑住衣服,又哪是普通下人的模样。
“任相,您这是带我来到哪里啊,如此气派,非一般人物所能拥有啊”,孔循忍不住出声问道。
任圜仍是不肯明言相告,卖着关子说道:“孔大人勿急,等见到那人你就明白了”。
听任圜这么说,孔循是明白,能住在这片府邸之人非富即贵,拥有的能量也非常人所比,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种人要见自己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不过这会儿自己就算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孔循到是不是害怕,要不然也不会跟着任圜来到这里,主要是摸不清任圜到底是什么用意,让他心里很没底。
自李嗣源登上皇位后,立了拥立大功的孔循被李嗣源授予枢密使之职,掌管枢密院,辅佐宰相任圜,分掌军政,成为李嗣源座下第二号人物,地位仅次于刘信恩。不过,坐上了枢密使之位的孔循,很快感觉到,自己和任圜一样,虽然名义上位高权重,可实际上完全是被架空了的虚职。李嗣源夺取皇位所依靠的军事力量“从马直”以及侍卫亲军由安重诲全权掌控、内廷由刘信恩做主,藩镇由李嗣源女婿石敬瑭坐镇河东,自己则什么实权也没有,每日与任圜高坐朝堂之上,却毫无发言之权,每每想到此处,孔循便愤恨不已。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每次与刘信恩相遇,孔循弯腰赔笑主动打招呼,刘信恩对对其视而不见,还有流言从宫中传出,刘信恩常在人前说:“孔循不过一反复之人,先后事唐昭宗、朱梁、李存勖,后又投靠当今皇上,为自己谋富贵,耻与其为伍”。孔循得知后,认为肯定是刘信恩在李嗣源面前诋毁自己,要不然凭借着自己的功劳,也不至于得了一个有名无实的枢密使。
所以,当任圜找到孔循,将刘信恩在许州的作为全部告知后,孔循与任圜一拍即合,当即决定召集六部大臣,共同扳倒刘信恩。不过,孔循因为不得意,郁闷之余想法走进了死胡同,满脑子都是不满李嗣源的如此对待、愤恨刘信恩的傲慢无礼,却从未想过,任圜为何要如此。孔循在朱温做宣徽北院副使的时候,为了得到朱温宠信,曾和蒋玄晖等共同参预杀唐昭宗之事,后又在朱温面前谗杀蒋玄晖,眼见朱梁大厦将倾,孔循及时转向李存勖,得到了李存勖信任,待李存勖不得人心,皇位摇摇欲坠,又主动推了李存勖一把,帮助李嗣源登上皇位,三次政治投机均成功,一直享受着位极人臣的待遇。以孔循的智商并不应该如此浅薄,轻易相信任圜。且任圜并非李嗣源心腹,为了平稳过渡、理好朝政,是李嗣源力排众议,任用任圜为相,刘信恩平日里对任圜也是尊敬有加,任圜没有道理这样去做。
走过后花园,穿过一条回廊,“鹿鸣阁”三个字映入眼帘,任圜对着一脸迷惑的孔循说道:“孔大人,咱们到了,进去吧”。
孔循书没读过几本,认识“鹿鸣阁”三个字,却怎么都觉得拗口,不禁腹诽这家主人肯定是胸无点墨,拼凑名字显得自己有文化。任圜看在眼里,心里发笑,也不点破,鹿鸣一词出自《诗经•小雅》的首篇,全诗三章,每章八句,开头皆以鹿鸣起词,是古人在宴会上所唱的歌,表现了嘉宾的琴瑟歌咏以及宾主之间的互敬互融之情状,到了东汉末年,曹操还把此诗的前四句直接引用在他的《短歌行》中,以表达求贤若渴的心情并传之于后世。
孔循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心中思来想去的他跟着任圜进了屋中,屋内的布置与屋外又是鲜明的对比,屋外用豪华已经不能形容,奢华堪堪够用,而屋内恰恰相反,已经不能用简约来形容了,根本就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除了一张书桌、几把椅子、一个书架外,什么都没有,偌大一个房间空空当当。不过,这样的布置到让屋内的人十分显眼,孔循进屋的那一刻就看到了此人。
“哈哈,孔大人,好久不见,听闻李嗣源给了你枢密使的位置,可谓荣宠之至啊”,说话的人方脸大耳,眼细眉长,嘴唇薄削,胡须覆脸,有几分已故李存勖之样,孔循仔细看去,大惊失色,这不正是自杀身亡的魏王李继岌吗!
李继岌乃是李存勖长子,李存勖在魏州即帝位后,李继岌一直在外,先后出镇河东、河北,为后唐守卫北方边境,是李存勖最为信任和喜欢的儿子,李存勖同光三年,公元925年,李存勖以李继岌为西南面行营都统,郭崇韬为都招讨使,工部尚书任圜、翰林学士李愚皆参军事,于九月率军六万自凤翔入大散关,讨伐王衍所建立前蜀,其势势如破竹,两月有余便讨平前蜀全境。孔循久闻李继岌大名,不过见面的次数不多,所以进屋后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李继岌。
孔循看着眼前的李继岌,不敢相信,可面前的人不是李继岌又能是谁:“您,您不是……”?
“哈哈,孔大人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不是在李嗣源夺了皇位后,就在渭南自杀,被葬在华州西南了吗,为什么突然死人复生,出现在这里”,李继岌大笑,对孔循的吃惊的表情也是意料之中。
“好,那我问上一句,是谁告诉你我自杀并被安葬的”,李继岌笑着问道。
孔循想了想,忽地回头,看着任圜:“是你”?
任圜站在一旁并不说话,李继岌与任圜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对,是任大人,他那时在我军中为我出谋划策,当我得知李嗣源反叛篡位后,立刻率军返回,岂料先帝被奸人郭从谦所害,大军闻之,军心涣散,不战自溃。在那种情形下,我的确想过自杀,好在任大人及时劝住了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所以我与任大人演了一出戏给李嗣源,说是自杀,其实暗中遣回洛阳,以待时机”。
不用李继岌说下去,孔循一下子全明白了,难怪任圜那么热心搜集到刘信恩违反朝廷规制的证据,还主动联系六部大臣,一同参劾刘信恩,大有一股不扳倒刘信恩不罢休的气势,这些肯定都是李继岌在背后指使,目的就是将自己拉到他的船上去。
任圜适时走到孔循身前,说道:“孔大人,李嗣源虽以兵变而夺皇位,但人心并不在他那一边,你也看到了,现在朝政不稳,四方边境告急,先帝用鲜血打下的江山岌岌可危。所以,只要魏王登高一呼,天下必然群起响应,到时孔大人则明主而事,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孔循知道自己陷入了任圜的圈套之中,可李嗣源对他并非毫无情意,枢密使至少名义上是全国最高的军事长官:“哼,你说的好听,要真是如此,为何魏王现在还在这里躲避”。
任圜笑道:“孔大人,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魏王在洛阳不过是等待时机、静观其变,而这个变已经出现了,就是孔大人你一手操办的。孔大人你弹劾刘信恩,举朝皆知,李嗣源刚登上皇位,身边的宦官就私自调动地方军队,惊扰老百姓,这样的皇帝谁能拥护他、谁敢拥护他,而且天下诸多藩镇,大部分都是先帝部下或是先帝的义子,比如归德节度使李绍荣、郑州防御使李绍琛、卢龙节度使李绍斌、泰宁节度使李绍钦等等,他们分散各地,迫于李嗣源兵威不敢妄动。现今,魏王归来,只要他传檄天下,四方谁不归附,天下又将重回庄宗一脉”。
任圜的话说的很有气势,可是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孔循不笨,也知道大概:“你说的简单,可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说其他,魏王现在只要出了这间屋子,立刻就会被皇上知道,别说振臂一呼了,就算是想多说几句话怕是都没机会”。
李继岌坐回到书桌后,冷笑:“是吗,可是你又能回得去吗,今天进宫,迫李嗣源处置刘信恩,李嗣源或许念在你拥立他对你网开一面,可刘信恩会放过你吗,好好想想吧,我的孔大人”。
李继岌的话就像刀子一样戳在孔循的心窝上,扎的他直流,他真想跳起来大骂,可事情已经做出去了,就算跪在李嗣源面前说是受任圜指使,李嗣源又会相信他吗,就像李继岌说的,李嗣源不追究,刘信恩也不会放过他。
孔循就像经历了一场大战,汗水湿透了衣背,整个人都有些虚脱。任圜瞅准时机,继续添柴加火:“孔大人,魏王并不打算追究你的背叛,只要你重归魏王麾下,助魏王夺回皇位,日后论功行赏,侯爵相位尽在君手”。
此时的孔循自知也无其他路可走,真要是不听从李继岌和任圜,今天自己肯定不能活着出这道门,孔循心里长叹一声,一生谨慎,三次投机三次成功,这次终于是马失前蹄,如果李继岌谋划不成,估摸着自己这辈子也就跟他们撂在一起了。
走投无路的孔循只能站起来,一躬到底:“愿为魏王驱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李继岌哈哈大笑,走过来将孔循扶起:“孔大人,咱们之间不用那么多的客套,只要你能来辅佐本王,大事何愁不成”。
孔循收了收心思,既然上了李继岌的船,就得考虑今后怎么办,毕竟夺取皇位不是过家家:“王爷,如今朝政虽然不是太稳,但想要推翻李嗣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知王爷计将安出”?
李继岌递了一个眼色给任圜,示意任圜来讲,任圜点点头,说道:“孔大人问得好,其实王爷已经筹谋了许久,已定下了上中下三策”。
“哦,敢问这上中下三策,是哪三策”?
“一是魏王寻机到蜀地,凭借蜀地天险,存粮聚兵,进可入洛阳多皇位,退可回蜀地割据一方”,任圜说道。
“这是下策吧,虽然王衍的前蜀被魏王所灭,可是现在执掌蜀地之人乃是西川节度使孟知祥,此人野心极大,借口蜀地交通不便,常不听朝廷号令,魏王若入蜀地,乃是羊入虎口,毕竟如今的魏王不是当年的魏王了”,孔循说话并不客气,在他看来,既然上了你的船,大家就得同心一致,阿谀奉承是办不成事的。
“二是目前河东由李嗣源女婿石敬瑭镇守,不易举事,魏王可出洛阳,至河北,召集镇州旧部,并传檄天下,共同起兵讨伐李嗣源”,任圜再说一策。
孔循摇头:“不太可行,且不说从洛阳到河北路途是否安全,仅是起兵这一项,据我说知,河北三镇,大部分已控制在李嗣源部下手中,想要在河北起事难上加难”
任圜看了一眼李继岌,继续说道:“还有一策,魏王在回到洛阳之前,就已在长安召集了诸多能人高士,秘密潜入洛阳埋伏起来,同时,还收买了京城禁军、侍卫亲军等军中将官。明年二月,是李嗣源登基大典,王爷准备趁大典仪式举办之际,出其不意发动兵变,进而夺取皇位”。
任圜说完,孔循思考了许久,缓缓说道:“这就是上策吧,三策之中,可行且成功性最大的就是这一策,可是还有一点,这一策成功与否,仅靠所谓能人高士,还有收买的将官兵士还不够”。
李继岌哈哈一笑:“孔大人的思虑果然缜密,一眼就看到了关键之处,的确,这些人再多也不过是外围,我们的确还少一个内应,不过,这个内应我们已经有人选了,只是还要请孔大人出马,说服他参与到我们之中来”。
“哦,敢问王爷这人是谁”,孔循问道。
李继岌盯着孔循,一字一字说道:“这人名叫肖文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