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软,只下了约摸小半个时辰便停住了。
未浇灭残留的暑气,反把院子里的药气都逼得四散开来,和晚香玉、栀子、茉莉等各种花香一混,越发烘得人头疼。
要说这梁溪县的宁氏老宅并不大,只是一个三进的小巧院落,刚好只够宁四娘小两口居住。后因两个儿子陆续长成,才将东西隔壁分别买下,扩展成一个不规则的t型。
如今府上人嘴里的大爷,庶出的长子宁怀瑜带了妻小赴任,故此他住的东小院一直空着。嫡出的二爷宁怀璧赴金陵赶考未归,西小院的正屋便只住着夏氏,后头抱厦安置了良妾辛氏。
因西小院本就不比东小院宽敞,自这对妻妾前后脚诊出身孕时,为让她们安心养胎,宁四娘便把两个大些的孙女宁芳和宁茵,皆移到自己住的正院来。
如今因夏氏出事,她只得又把才满月的小孙女也挪了过来。唯一的亲孙子,仍搁在素来行事妥当的辛姨娘身边。
也因如此,负责照看几位大小主子的贴身老仆徐妈妈,虽在一府的小小之地,却也来来回回跑得腰腿酸软,浑身汗津津的难受。在安顿好晚饭之后,顾不得擦把汗,她便赶紧往宁四娘所在的正房而来。
虽说连府中家生的小丫头都知道太太不易,但到底有多不容易,却只有她这个相伴多年的老仆才略知一二。
她们如今这个宁府,源自金陵宁氏。虽比不上王侯之家,也是世代簪缨的世家大族。
从前在闺中做长房嫡女时,谁见了才貌双全的宁四姑娘不挑个大拇指?可如今才四十出头的人,便生生熬出了两鬓霜花。
每多看一眼,徐妈妈都要难过一次。
想当年,老太爷和老太太还在世时,何曾不是把太太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一般?谁曾想,还不及谈及婚事,老太爷和老太太便先后过世了。没了爹娘,又没有兄弟,一帮子如狼似虎的叔伯,险些把个小侄女生吞了去!
亏得太太有主意,招赘了老爷上门。
虽说姑爷邹润只是个寒门秀才,却是个极厚道明理之人。和太太来了这梁溪县,小两口虽算是白手起家,却着实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只恨老天无眼,太太成亲三年肚皮都没动静,不得不给姑爷从外头纳了个妾室李姨娘。
可李姨娘才进门,偏生太太就发现怀上了。可惜头胎却是个女儿,倒是李姨娘一举得男,便是如今的大爷宁怀瑜,也算是让人松了口气。
然后又过了两年,太太才有了自己亲生的二爷宁怀璧。
凭良心说,徐妈妈觉得,太太待庶出的大爷真是比二爷还好。不说吃穿住用,就是读书功名上,也是操碎了心。
外人不知,总说大爷争气,才考中举人,又得人赏识被授了官。但只有徐妈妈晓得,太太在背后使了多大的力。
至于二爷。
徐妈妈想及此,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若说大爷是争气,那二爷就是天生的读书胚子。年仅十五岁,便考中了秀才。还是县试,府试,院试全第一的小三元。整个大梁朝建朝以来,这可是头一份的荣耀!
偏偏命里孽障,让他遇到夏氏。
落水救人本是义举,却因青年男女便坏了名声,也毁了前程。
而这夏氏也是倒霉,同样进门三年无出,第四年好不容易开了怀,结果还是闺女!
然后老爷病逝,小夫妻只得守孝三年。
等生茵姐儿时,夏氏因着急生儿子,胡乱进补,把自己胖成那样不说,生产时因胎儿过大,便有些亏了身子。也因如此,宁四娘才不得不寻思着给儿子纳妾。
谁知那么巧,当年她原本想要求娶的姑苏辛家,因为一个做官的老爷坏了事,连累了府上,急着发嫁女儿。而这要发嫁之人,正是宁四娘当年看中的辛姨娘。
说来辛姨娘也是苦命,太太去求娶那年,偏辛家想把她送入宫中参选。又不知给谁留了牌子,是入宫,还是发还本家始终不给个准话,弄得人家姑娘白白在京城蹉跎了数年光阴。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准话肯放出来,偏又遇到家中长辈过世。好歹守完孝期,家中又出事了。简直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徐妈妈知道自家太太,最是嘴硬心善。
一听说这辛姨娘际遇,便打发人上门提亲,后来还以贵妾的礼仪接人进门。
而这辛姨娘也不负太太厚爱,自进门后,在夏氏面前处处恭敬礼让,半点没有官宦千金的架子。
只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她进门不久,那夏氏就查出又怀了身孕。
徐妈妈当时心里就有个不敢说是好或不好的预感,然后等辛氏也怀上,两边凑巧同一天生产,结果夏氏还是女儿,辛姨娘却是儿子。
而更倒霉的是,因夏氏这连续两胎生得太急,大夫说她再难有子。
自此之后,夏氏便一直有些精神恍惚。所以徐妈妈觉得,就算不是她的本性,也可能真的可能是一时糊涂,才做出那样可怕之事。
想着心事,便到了正院门口。
乍一抬头,却见这里黑黢黢的连个灯都没点,在四周灯火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沉寂萧然,不由得心中一阵凄清,连鼻头也有些犯酸。
眼看守门的小丫头想给她见礼,徐妈妈赶紧摆了摆手,放轻脚步,直等进了耳房才低低问,“太太歇了?”
小丫头点头,“好不容易才眯着,如意姐姐命人轮班吃饭去了,还交待咱们不许点灯。妈妈坐,喝口茶吧。”
徐妈妈才想坐下,却听隔壁轻轻一声咳嗽,“来人,点灯。”
徐妈妈忙抬脚进去,就见宁四娘满脸倦色的揉着额角的太阳穴,从榻上缓缓坐起。
扶着她那越发瘦削的双肩,徐妈妈满心不忍,自责道,“可是老奴惊扰到了太太?您最近总歇不好,好容易才歪一会儿……”
不等她说完,宁四娘便勉力笑道,“这会子歇了,晚上又该睡不着了。说正事吧,都怎样了?”
徐妈妈只好先拣好的说给她听,“二姐儿醒了,烧也退了,我去时都能说话了,余大夫说养几天便没事了。”
宁四娘松了口气,“也是怪我,当时只顾着跟夏氏说话,把丫头们都撵了出去,谁知那么个小人儿竟是钻了进来,摔得头破血流。她要有个好歹,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太太快别自责了。您成天那么多事,哪里还操得了这许多心?我看服侍二姐儿那几个丫头就很该打几板子,奴婢领余大夫过去时,还有心思在门口说闲话。若她们多用些心,何至于此?”
宁四娘微怔,随即浮现起淡淡怒气,“既如此,甭管哪家的,都按着规矩办。还有另两个姐儿身边,你也去敲打敲打。就算夏氏有错,也轮不到这起子奴才怠慢我孙女!”
徐妈妈点头应下,随即岔开话题,“太太还没用饭吧?我瞧厨房今儿的盐水鸭做得不错,让他们配点粥和小菜送来可好?”
宁四娘却只顾追问,“那小哥儿如何了?”
徐妈妈顿时为难的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