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闻言,一颗心猛坠了一瞬,惊愕失措的同时、又似乎有几分早有预料的平静。
她扭头去看慕辰,却见他神色淡然,眉宇蕴着一如既往的清冷静寂,看不出任何强烈的感情来。
这时,两人面前的小径突然骤起变幻,拔地生出无数坚利的土刃来。
慕辰左手揽住青灵,右手挥鞭而出。黑暗中一道银光起伏掠过,夹带着巨大的力量,摧枯拉朽般的割断了林立的土刃。
支撑阵法的灵力受到压力,土刃纷纷收敛退却,转眼便恢复成了先前路径平整的地势。
正如慕辰所言,这里的迷障陷阱只为游戏而设,并不具备强大的杀伤力,稍有修为的高等神族,只需稍微留点神,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全身而退。
然而此刻青灵被慕辰揽在了怀中,面色微微发白,惊惧之色久久未褪。
鼻息间萦绕着的兰芷香气、收紧的臂膀、胸腔中有力的心跳……
熟悉而又陌生。
那些曾经的悸动、梦境、贪恋、缠绵,铺天盖地地席卷脑海,仿佛一瞬间湮没了她的思维,继而皆幻化为了一双深幽墨黑的眼眸,那般悲怆痛苦地凝视着她。
“当真,不会对他动情?”
“不会。我发誓。”
“那你……爱谁?”
“说了就能有意义吗?”
“对我而言,意同天下。”
……
青灵从回忆中恍然惊醒,倏地撑离了慕辰的怀抱,语气慌乱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和离?”
慕辰神情淡淡,平静说道:“你同大泽的联姻,原本就是出于政治的需要。如今朝中局面已变,这场婚姻已没有了任何意义,你断了同百里氏的牵连,于公于私都有益处。”
他收起银鞭,缓缓继续往前行去。
青灵见他言语冷静、口吻与素日讨论政事时并无差别,遂也稍稍镇定,跟上前去,问道:“什么益处?”
慕辰说:“于公,百里氏地位特殊,眼下虽有示忠之意,但长远而言,我手中仍旧需要有能够牵制他们的筹码。按理说,我本该是将百里凝烟纳入后宫之中的。”
青灵闻言也顾不得考虑自家的心事了,急急质问道:“那怎么行?她明明和淳于琰……”
“我知道。”
慕辰侧头看了青灵一眼,制止她再往下说,“我还不至于跟琰抢女人。我只是站在帝君的角度,跟你分析分析这其中的各种牵连。你是我最信任的亲人,有些真实的想法,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说说罢了。”
青灵“噢”了声,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遂受教地点了点头,“你继续说,我保证再不插嘴。”
慕辰望向青灵,将她顺从唯诺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禁自其间浮泛起一抹熠熠的宠溺笑意,却又是稍纵即逝、遁隐无迹。
他沉默了一瞬,继续说道:“琰要娶百里小姐,我并不反对。只不过,要倚靠他的这桩婚事来牵制百里氏,并不现实。”
淳于琰继承族长之位,一方面出于他父亲“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理,只肯将位子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慕辰从旁的施压。淳于氏族中的长老们,其实多多少少还是对淳于琰的半妖身份心存芥蒂的。再者,淳于家这一辈虽然男丁稀少,但尚有淳于珉等几位年纪较小的子弟,谁也说不定将来会不会闹出分家分权的事端来。
青灵有时在府邸中与琰闲聊,也能感觉到他这个族长为了安抚各方利益、做得一直颇为辛苦。
“而百里扶尧同你的关系,” 慕辰道:“也不够理想。于你而言,如今主导新政推行,因为有了跟百里氏和九丘的这一层姻亲关系,很多事做起来都会遇到阻力。而他,似乎对你也不甚上心,并未真正将这桩婚姻看作责任。”
青灵额角发凉,动了动唇、似想开口辩驳,可想起那些被夫君抛弃的流言蜚语,想起洛尧各种的忽冷忽热飘忽不定,又只能将话咽了回去,默默咬唇不语。
慕辰又道:“当初父王将你嫁去大泽的目的,我也清楚。如今我既有能力还你自由,断不会再将你逼到那样的境地。若你同他和离,我便可将阿婧嫁给他,一则维持朝炎与大泽的联姻,二则亦可借此同时牵制住百里和方山两大世家。百里誉为人谨小慎微,若是娶了阿婧作儿媳,必然会格外注意方山氏的一举一动,免于遭受牵连。方山氏门人众多,一直难以肃清,自我登基以来,时常因此烦恼,你主理新政,也是曾见识过他们那些暗地里同气连枝的手段的。”
青灵脑中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回响着“将阿婧嫁给他”几个字,半晌,生硬问道:“阿婧嫁去了大泽,还能受你掌控吗?”
慕辰似乎全然不曾留意到青灵语气的变化,淡淡答道:“当然。只要慕晗和他们的母亲依旧在我手中。”
这时,两侧的古木突生幻像,蔓生出无数荆棘刺藤,张牙舞爪地朝两人缠了过来。
慕辰再次解封出银鞭,依照先法挥击而出,将藤蔓压制回了原处。
路径尽头,伫立着一座高大山石,山石当中有一充盈着结界光芒的空洞,荧荧异彩,流光夺目。
慕辰携青灵走到洞前,见那结界光面宛如冰晶明镜,映出两人比肩而立的身影,清晰生动。
慕辰望向镜中影像,对青灵说道:“此处是迷阵中的一个通道,如果选择从这里进去,会被带到阵中的另一个位置,还有可能会被幻境所捉弄。”
适才入阵之前,负责的官员便专门向慕辰禀奏了破阵的诸项技巧,又为他择定了最容易的一条路径,以确保帝君能赶在所有人之前安然无恙地出阵。
青灵打起精神,问:“那我们进还是不进?”
慕辰凝视着镜中两人并肩相依的身影,轻声答道:“你来决定吧。”
青灵在原地伫立了片刻,心中煎熬着沸腾情绪,蓦地拿定了主意,说了声“走吧”,随即拉着慕辰跃入了结界之中。
眼前遽然黑暗下来,耳边渐渐响起风声、且越来越强烈。
光线突然再度转亮之际,青灵发觉、自己和慕辰竟然站在了万丈高峰之巅,脚下实地不过方寸大的面积,再往外便只有霞蔚云蒸、山雾缭绕。
耳边风声呼啸,拂起两人的头发,在空中漫舞飘扬。
云雾之外,似有万里疆土、蜿蜒江河,延展于葱郁的青陆之上。明明知道只是幻境,却还是叫人禁不住生出登临绝顶、俯瞰天下的意气来。
慕辰沉默了一瞬,喟叹道:“年少时只盼望着能攀登绝顶,总觉得一旦站到了最顶峰,便能随心所欲、掌控天下,如今回想起来,那时毕竟太过天真。”
青灵抬头看了眼他,摇头道:“可你毕竟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跟东陆的任何人比起来,都拥有着绝对的权力。”
想要的一切?
这话从青灵的口中说出,让慕辰觉得无比的讽刺。
周遭太过相似的景致,不断将他的思绪拉入过往的回忆之中。
当日在章莪之巅,也是这般的居高临下,相依相偎,他们互诉衷肠,许下了动情的誓言……
这么些年,于血雨腥风中携手一步一步,登上了世人艳羡的位置。
得到了一切,却又失去了所有。
慕辰远眺云雾深处,“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会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转过身,任由山风将墨黑的长发拂至胸前,“青灵,这东州大陆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少时的那些梦想,你心中相同的志愿,终究会在你我手中实现。”
东陆的统一已经迈出了最初的步伐,种族的融合、等级差别的削弱,和平解决朝炎九丘对立局面的方法,任由需要他们的用心与努力。
青灵似乎被眼前这睥睨众生的景象所触动,点了点头,道:“一定会实现的。说实话,我最初并不太懂你的那些理想,只是一味想着要支持你登上帝位罢了。可这些年来,我自己也经历了许多,见识过战争对百姓的伤害,也亲睹过因为门第出身而造就的遗憾和不甘。铸鼎台的事情发生以后,一连串的变故,就曾让我觉得世家权势滔天,百姓唯有攀附而生,方能有出人头地、振兴门楣的机会,若我有能力改变这种状况,让世事能更公平公正一些,一定会好好把握!”
她斟酌了片刻,仰头看着慕辰,“从前父王他……他虽然也忌惮着世家豪族、想要削弱他们,可又总舍不得他们的支持,总想着要平衡牵制,从不肯真正采取任何会伤害其利益的举措。而你不一样……我相信,在你的手里,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自从皞帝离世,青灵就很少再在慕辰的面前提及父王,更不要说将他父子二人放在一处比较。
那一晚承极殿内发生的事,已然成为了两人都刻意避讳不提的禁忌。
慕辰很清楚,纵然她再如何用力地去体谅去理解,心中终究还是埋下了对他的怨忿、甚至惧怕。
所以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次又一次的逼着自己退让,一次又一次的降低自己的底线,用尽心思地呵护着彼此间仅存的那一点点信任。
只求她不要离开……
而此时此刻,她清澈的双眸映着霞光,仰视着他,神情真挚而恳切。
似乎这么多年,第一次,又从她眼中看到了初遇时那种毫无掩饰的倾慕。
慕辰的一颗心仿佛被丝丝缕缕的情愫紧紧缠住,猛地收紧,拉扯出难以辨别的滋味来。
他猝然抬手覆住青灵的双眼,像是无法再继续承受那样的目光,竭力抑制住情绪,声音微哑地说:“我们出去吧。”
慕辰拥住青灵,依旧蒙着她的双眼,念诀设下一个防护用的禁制后,骤然于山峰之巅纵身跃下。
瞬间落地之际,幻境消失。
青灵挪开慕辰的手掌,环顾四周,见两人又回到了夜色下的行宫园中,置身于一片密密匝匝的梨花林中。
此时并不是梨花的花季,但不知是不是这阵法启用了神力的缘故,整片的梨林逆时开花,入目之处尽是雪一样的纯白,于夜风中扬扬洒洒、漫卷而落。
青灵正想开口赞叹,忽闻梨林深处有说话声传来 —
“你嘴里说着喜欢我,可人又舍不得离开青灵。从前说过的话,是都不作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