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醒来的一瞬,闻到的是熟悉的杜衡香。
诗音将手中的镂金薰球递给宫女,自己迅速坐到了榻沿边,声音中一丝克制的激动,“陛下,你醒了?”
慕辰动了动,似想坐起身来,却被诗音劝阻道:“陛下别动。御医说了,你的伤需要静养。”
她替慕辰掖了掖被角,抑制住情绪,低低道:“你昏迷了整整十日……宫里宫外,我都尽力想办法遮掩过,可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二品以上的朝臣和嫔妃们都一直候在了承极殿外。”
慕辰深幽的目光在诗音面上停驻片刻,“什么消息?”
“嗯?”诗音的睫毛迅速地闪动了一下。
“传出去的……是什么消息?”
“哦,”
诗音低垂着眼,看不出喜怒,“陛下……被青灵打伤的事。”顿了顿,扬起了睫毛,眸中似有泪光,“青灵她……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
慕辰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审度着她。
昏厥前的种种情景,青灵的声声控诉,崇吾圣君的离世……一桩桩在思绪中串联起来。
半晌,慕辰开口道:“那样的事,难道不正是王后最想见到的吗?”
诗音愕然失语,结结巴巴地说:“陛下……臣妾……”
慕辰移开了目光,人只觉得十分的疲惫。
意识到身体的变化,他垂目凝神、探查自己的内息神识,片刻后,抬手对诗音说道:“罢了,你出去吧。让人去召琰进来。”
诗音直了直身,与慕辰拉开了些距离,咬着下唇的牙齿有些颤抖。
她站起身,始终望向慕辰,最后,踌躇着开了口说道:“臣妾不明白,陛下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臣妾是陛下的妻子,喜怒皆牵系于陛下一人,又岂会愿意见到陛下被人所伤?”
慕辰深潭般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半晌,似微微地牵了下唇角,却并无半分悦意,盯着诗音道:“毓儿被人从宫中掳走了。”
轻轻淡淡的十个字,不疾不徐地说了出来。
诗音再如何沉稳隐忍,面对慕辰冷锐的注视,亦不禁有了一瞬的闪躲。
“陛下是在怀疑臣妾?”
她略微提高了声音,“臣妾素日是怎样待那孩子的,陛下不会没有看到。虽然只是外甥,可臣妾明白,陛下是把秀公子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来抚养。臣妾又岂能不为陛下考虑,真心爱护那孩子?”
说到此处,她眼圈渐渐泛红,别过了头去片刻,待情绪稍稳方才又转回来,泪眼盈盈地望向慕辰。
“陛下应该还不知道……臣妾的哥哥,十日前在仙霞关外,死在了青灵的手上……”
诗音语带哽咽,仪态却仍旧保持着一国王后应有的尊贵优雅,微扬着头,“单凭这一件事,臣妾就算是跟青灵结下了不共戴天的血仇。可这些天里,一直是臣妾苦苦劝阻族人,让他们放弃了追杀她的打算……只因臣妾明白,”咬了下唇,说得有些艰难,“她是陛下极其看重的人。”
慕辰骤然听闻宁灏之死,不由得怔然失神片刻,眼中原已寡淡的神色愈加黯然下来。
末了,抬了下手,“你下去吧。”
诗音定定地望着慕辰,眼中有不甘、有怨忿、有悲凄。
她了解他的性情,了解他的习惯,所以明白自己再多的解释都是无用……
她转过身,慢慢地朝外走去。
“王后。”
慕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冷然没有温度,“不管青灵伤了谁、杀了谁,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诗音停驻脚步,却没有回头,半晌,微微地屈了下膝,扬首走了出去。
慕辰看向掀起又落下的垂帘,怔忡许久,蓦地剧烈咳嗽起来。
胸口的伤被扯动,带出一阵蚀心的剧痛。喉间一丝腥甜,被强自着咽了回去。
候在帘外的御医,闻声躬身而入,却被慕辰挥手屏退了下去。
待到淳于琰奉诏入内时,他已经起身坐到了窗边的紫竹榻上,衣饰整洁、神情平静,仿佛根本就没有受过什么伤……
淳于琰行过礼,在慕辰的示意下坐到了紫竹榻的对面,沉吟一瞬后,审度着出言道:”陛下的伤……可还要紧?”
慕辰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莫南宁灏,是怎么回事?”
淳于琰眉心一紧,明白慕辰已然知晓此事,遂留心组织了一下语言,把青灵如何出现在仙霞关、又如何出手杀了莫南宁灏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他知道慕辰心思缜密,任何细节都绝对不会放过,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用词上多下工夫,不让事件经过听起来太过血腥疯狂。
慕辰听得很安静,面上一直似无波澜。直到淳于琰讲到最后一幕、青灵以己身流血凝刃杀人时,慕辰方才抬起了眼,眸中一丝复杂情绪闪过。
当年洛珩在梧桐镇残杀浩倡、斩断方山雷的手臂,撤离前施出的最后一招,也是同样的手法。
十日前青灵找到慕辰对质时,她的一双眼睛,金红妖异,与那魔头亦是如出一辙……
原本隐秘的猜测,如今终于渐渐清晰真实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慕辰竟然辨不出自己心中情绪,究竟是喜还是悲……
淳于琰也有过一些揣测,可眼下观察着慕辰的神色,又哪里敢将想法说出来?遂另择了个话题,道:“列阳那边,臣已经让人出面安抚了。慕婧长帝姬也派人传过话,说一切安好。千重是个聪明人,至少现在还不会在明面上跟东陆起什么冲突。”
语毕等待了半天,也不见慕辰开口接话,只得又挑了几件紧要事一一做起奏报。
“秀公子被掳之事,宫内一应相关人等已尽数受审。眼下尚未查清刺客的来历与去向,不过东陆境内所有的城镇已设下盘查关卡,边境一带亦布下了结界。”
“崇吾的墨阡圣君离世,听说白虹剑如今是传到了大弟子晨月手中。”
他顿了顿,想起青灵突然间剧增的神力,斟酌问道:“封禁崇吾的那些兵士……与青灵帝姬起过冲突,现在剩下的人数并不多。不知陛下是否打算增派人手,还是……”
慕辰依旧保持着怔忡沉默的状态,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过了良久,他才答非所问地开了口,缓慢而又艰难。
“琰,你觉得,青灵这一次,还会回到我身边吗?”
只要一放任思维自由,眼前就会浮现出青灵流泪失态的面容,和那一句句撕裂他心肺的“我要你死!要你死!”
她竟然,想要他死呢……
剑锋刺入了胸膛,刺得那么的深。
她是真的,想要他死呢……
一转身,她便用那般血腥的手法杀了莫南宁灏,不就是想让自己明白,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从前了吗?
淳于琰蓦地怔住。他有些记不太清楚,已经有多少年,慕辰不曾用过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过话了。
他们是相交于年少时的朋友,亦是曾并肩作战的知己,可君臣之别,终究将他们阻隔在了无法逾越的两端。
一瞬的失神,让他竟不知该答些什么。
慕辰移开了视线,唇畔弧度透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你曾对我说过,以青灵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站到我这边……今时今日,你还这样认为吗?”
蚌灯幽幽的莹光照在他的侧颜上,镀出一层淡淡的银白,显得面色格外憔悴脆弱。
淳于琰不是愚笨之人,也一早就知晓慕辰下令封禁了崇吾。但以他的了解,凡是跟青灵有关联的人或者事,慕辰都处理得十分谨慎,不至于触碰到难以弥补的底线。
想到此,他迟疑着开口道:“墨阡圣君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如今离世也是因为体力消耗到了极限。再者说,若不是陛下……你将青灵的五师兄接到了凌霄城,每日以名药灵丹续命,墨阡圣君怕是会更早耗费完神力,根本熬不到现在……青灵她,应该不至于为这件事对你生怨。”
慕辰沉默着,唇角依旧挂着苦涩自嘲的淡淡笑意。
良久,道:“可若是,我害死了百里扶尧呢?”
淳于琰猛然愣住,眼帘抬起、又垂下,满眼的不可置信。
慕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间那种苦楚的意味愈加浓烈,“是啊……连你都被吓到了。”
他垂目盯着自己的手指,食指上那一圈戒痕苍白刺眼。
“在这朱雀宫里,也只有你对我的身体情况最为了解。”
半晌,他再度徐徐开口,情绪已是平复了许多,“昔日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依靠赤魂珠的神力,甘愿为其宿体。岂料那珠子本是灵物,能自行摄取宿体神力,若不是我靠着意志时时与之相抗,只怕早就被噬尽了元神。”
赤魂珠的这个特质,淳于琰很早以前曾听慕辰简单地提过一回。那时他口气轻淡,仿不以为意,时隔多年之后,他又登临极位,身边不乏名医神药,于是淳于琰也就想当然地觉得这个难题早就被解决了。
而眼下再度听慕辰提及赤魂珠,他心头不禁似有所悟,几番欲言又止,却终是问不出口。
慕辰亦沉默了一会儿。
他一向,不喜欢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旁人面前,即便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可半晌之后,他还是缓缓地开了口,继续说道:“如果换一种境况,我或许,不会逼她逼得那么狠。只可惜,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当年的一场宫变,为了瞒住父王,我对自己下了剧毒徊徨蛊。后来毒虽解了,身体终是受了重创,以至于……失去了对赤魂珠的所有控制。”
慕辰慢慢抬起了眼,对上了淳于琰惊疑不定的目光,语气淡然却又似艰难,
“从很早的时候起,我便知道,自己已是活不了太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