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姑娘朝渔夫挥了下手,喊道:“铁牛哥!”
铁牛闻声抬起头来,心头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对外地父子,居然想租船进浮屿水泽去看风景。他苦口婆心地跟他们解释了半天,那水泽是新人成婚时才会去的地方,而且进去了也不知道啥时才能出来,可这两人就是一股子犟劲地非要进去。
那当爹的还算讲理,一直客客气气的,听明白了水泽平时不让人随便进,便耐心有礼地游说着,说进水泽是孩子一直以来的心愿、价钱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可那孩子,反倒十分摆谱,还时不时冷声突兀地打断大人们的对话,言语间很有一股子高傲自恃的意味。
铁牛看到同村的茶花妹子找了过来,心头骤感释然的同时,也暗自拿定了主意:待会儿不管有事没事,都得装出万般紧要的样子,立马儿地跟着妹子走人!
他挥着胳膊,热情地跟茶花打着招呼,一面抬脚就往她的方向走。
可就在这时,铁牛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周围的气氛就像是在海上遇到风暴时、骤然凝聚出来的那种晦暗而低沉的强大压力,侵袭入了身体各处的感官。
他动作一滞,视线下意识地扫向身畔的那对父子,见他俩亦正循声回头,望着茶花妹子行来的方向。
茶花身侧后的女子,穿着一身质地上成的水红色长裙,头上戴着渔民们常用的斗笠,笠下垂落的长发乌黑光滑,衬得一张明眸朱唇的面庞白皙胜雪。
铁牛感觉那女子仿佛定住了身形,目光似怔似厉地盯着自己的方向。再下一刻,身旁的那孩子却是率先清醒过来,猛然扭脱了父亲的手,迅速地奔了过去,口中大喊道:“母亲!”
铁牛心中呼天抢地。父子二人就已经够难应付的了,如今当娘的也来了,一家三口全凑齐了!看来他那小船,是不租也得租了……
青灵蹲下身,紧紧抱住扑入怀中的毓秀,满脸的不可置信,“毓儿!”
她眼中泛出欣喜的泪光,迅速地摸了摸孩子的身体和脉象,确认他安然无恙,继而再次拥紧了他,不管不顾地俯首亲吻起孩子的小脸来。
毓秀见到母亲,亦是惊喜万分,然而一瞬的喜悦过后,又很快地冷静了下来。
他之所以将洛尧诓来浮屿水泽,只因记得母亲曾经提过,这片水域是上古海神所化,常人在水泽之中是施展不出神力或术法来的。毓秀盘算着,北陆人大多不通水性,而一旦入了浮屿水泽,又会神力尽失,到时自己想要找机会逃生便有极大的胜算……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当真会遇到了母亲!
毓秀抱着青灵,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向后扫视片刻,见四下并无朝炎禁卫或士兵随行,加之并不知晓青灵如今已经修为大增,遂担忧地低声急道:“母亲,我们快走吧!那列阳人武功了得,手里还有神器!”
青灵此时也冷静了几分,依旧紧紧地抱着孩子,同时抬起眼帘,目光冷戾地望向了洛尧。
这人在崇吾山被自己斩断了发辫,如今发髻绾作了中原人的样式,乍一看之下、竟似有几分陌生。那双总是不由自主令她心口发紧的琉璃美目,正以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凝望向自己。
洛尧嘴唇微动,迟疑着朝青灵的方向踏出一步。
然而话未出口,青灵已经松开毓秀,一面将他护到了自己身后,一面站直了身来。
“你好大的胆子!”
她盯着洛尧,一字一句缓慢说道:“在崇吾山盗走我兵刃、逼着我在师父离世之地大开杀戒,然后又掳走我的孩儿,借此要挟于我。我早就说过,必当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绯红的裙裾,因为杀气的蒸腾开始鼓动飘扬起来。一旁的铁牛算是见过些市面的人,眼看着情况不妙,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茶花身边,拉着她后退开来,两人神色皆是掩不住的惊诧畏惧。
青灵扫了眼躲去身后的铁牛和茶花,又低头看了看攥着自己衣袖、一脸戒备的毓秀,汹涌而上的杀意终是慢慢抑制了下去。
她安抚似的捏了捏毓秀的小手,口气倨傲对洛尧道:“也罢,今日只要你将玄霆剑交还于我,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免得平白溅污了这片水泽!”
洛尧的目光复杂难辨,半晌,方才淡淡地笑了笑,道:“想要玄霆剑的话,就自己过来拿吧。”
说着,指尖探出,解封而出的玄色神剑随即握入了手中。
青灵见状,略怔了一刹,继而迅速将毓秀推至身后,右手转腕成式,将数道冰箭凌厉地劈向了洛尧。
她在崇吾的时候,便已经与对方交过手,清楚自己如今的修为不止高出一筹,就算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也足以在数招之类将其重伤。她有些想不通,这人明知不是自己的敌手,却不肯伏低求饶,反而竟主动拔剑挑衅,不是自大的过头、就是愚蠢的可笑!
要知道,这一次再出手,她要斩断的、可不仅仅只是他的头发了!
洛尧身形骤起、姿态飘逸,手中玄色神剑连挽剑花,将击来的冰箭一一化解,紧接着举剑疾刺而出,直袭青灵胸前要害,杀气冷冽凌然。
青灵感受到玄霆逼近的巨大力量,身体不禁微微后倾,心念急转之下,已是将青云剑解封了出来,运足神力,向前猛劈了过去。
神兵相交,必然会有冲击云霄的震荡。青灵一直不愿出剑,就是不想惊动四下、引来朝炎驻军的注意。可眼下对方拼出狠招,她唯有召出青云,方能迅速制胜!
神剑青色的霞光宛如一道虹弧,夹杂着夺人性命的凌锐,灼灼急散而出。
飞身而来的洛尧,却是突然撤手收势,不避不挡,生生地受了这一剑!
青云剑巨大的神力怦然迸发,“嗤”的撕破了他胸前的衣物、深及脏腑地绞入到骨肉之中,喷洒出漫天血粒。
洛尧身体踉跄后倒,手臂疾转而曲,单膝触地、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堪堪以剑支撑住了身体。
青灵一击即中,却是万般难以置信,持剑于胸,呆呆地望向洛尧。
这个人,真的是疯了吗?
洛尧艰难地稳住身形,一手撑剑、一手摁着胸前的伤口,嘴角不断有殷红的鲜血逸出。
他抬起头,视线一瞬不瞬望向青灵,半晌,蓦地牵唇而笑。
那笑意,宁静而平和,又似蕴着淡淡的苦涩。
轻轻浅浅,风流天成……
青灵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击出了剧烈的锐痛。
记忆中那道诀别的笑,便如剜进了她灵魂思绪的一道伤,永无止境的鲜血淋漓着。
那笑容,是欣慰、亦是悲苦,是得之喜、亦是失之痛,是那个男人对妻子恋恋不舍的爱意,亦是他无法直言的愧疚……
青灵怔然伫立,无声沉默的痴痴望着洛尧,恍不自觉的,眼角忽而涌出了热意。
这时,半空中传来一声锐利的鸣声,拂带而起的劲风掀动河水起伏荡漾,让停泊之上的渔船亦晃动了起来。
青灵未曾回首,便听见身后毓秀大声高呼着:“陛下!我在这里!毓儿在这里!”
毓秀一向冷峻沉静,先前见到母亲修为大增、出手杀伐凌绝,心潮纵是澎湃起伏,面上也不曾露出太大的波澜,可眼下望见慕辰驾驭着丹凤而来,一直克制的情绪骤然有些失控,跟刚才看到母亲出现时的单纯喜悦相比,又多了一层难以言绘的安心与释然。
陛下他,终是没有抛弃自己……
慕辰未等坐骑落地,人便如月光流影般的跃了下来,一把抱住毓秀,同时厉声令下:“方圆十里,凡形似北陆之人,悉数捉拿!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跟着他一同疾驰而下的朝炎禁军齐声领命,随即遣出一队人马散开而去,余下诸人各自拔出兵刃,跃至洛尧四周,将其团团围住。
跟随慕辰的禁卫士兵,是整个朝炎军力中最精锐、最有序的一支,行动整齐迅速,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但此时唯一拿不准的,却是该如何对待持剑伫立、默然垂泪的青灵。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曾亲睹过这位长帝姬在观雾镇的疯狂行径、亦曾听说过她在仙霞关血腥杀戮的秘闻,可就算心里再多畏惧警惕,只要陛下不下命令,谁也不敢贸然动她分毫。
因此,所有人的锋刃,都齐齐对准了掳走秀公子的列阳贼人。
慕辰抱着毓秀,缓缓抬起深邃双眸,望向咫尺之隔的青灵的背影。
因为之前的打斗,她原本戴着的斗笠已经掀落下去,适才闻声微微回首、旋即又立刻转回了身去的动作,带动着乌黑的长发起伏掠动,那样的黑色,涌入到眼中,一点点晕染、蔓延、吞噬,就像是筑出的一堵墙,昭示着永远不可逾越的两个不同世界……
慕辰遽然失了勇气,再无法朝前踏出半步。
他瞥了眼被禁卫围住、俨然已负重伤的洛尧,低下头,问毓秀道:“劫你之人,你是想让他死,还是想要他活?”
毓秀认真地想了想,扬起小脸,“那人是列阳国的王子,杀了他,恐引两国纷争。可若是轻易放过他,又显得好像我们怕了他们列阳。毓儿想要……斩下他一条臂膀,以示惩戒。陛下觉得这样可算公允?”
慕辰欣然颌首,随即向禁卫传下令道:“照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