垚坤深深地望了泥悔一眼,他几乎忘了,眼前这令自己欲杀之而后快的人竟与自己也算得上血脉相连。可是越是如此,他越是痛恨,九州神族的帝王血脉,他,不配!
垚坤双臂一展,顿时黄沙漫天。
泥悔和垚坤卷起的沙尘席卷了整个战场,神兽惊吼,兵阵大乱。沙尘和着鲜血铺天盖地犹如血雾,尘土的气味和着血腥味弥漫空气中。
东荒神族的阵营高台上,穹无立在风中,遥望着那战场,嗅着那血气。
“修罗场也不过如此。”金乾从穹无身后走来,与穹无比肩而立,望向远处。
穹无微微侧头看着金乾,“你还是来了。”穹无一早便料到金乾定放心不下泥悔。
金乾望着那令自己魂牵梦绕七百多年的身影,相识于王宫高墙,携手踏山水河川,洛水畔互许终身,人神之别难逾越,一舞月华相决绝,国破之际苦相寻,千载轮回不得见,一朝重逢情已怯,物是人非难相认……
泥悔与垚坤灵力悬殊,不多时,泥悔的沙阵越来越恢弘,而垚坤的沙阵却愈发薄弱。
垚坤眼见攻势不可为,便化狂卷的沙阵为沙障,转为守势。
泥悔轻蔑地笑笑,掌心方向一转,便连人带沙阵尽数向空中升腾而起,直到半空中,泥悔阔袖用力挥去,沙阵中沙土顷刻之间向垚坤砸去。
垚坤忙抬掌化出屏障去挡,可那沙柱却源源不断,即使被屏障击碎也落到垚坤周围,势要将其掩埋。
忽然一道白色身影迅速掠过,将垚坤带离原地。
垚坤脱了困顿之境,一偏头,没想到竟然是金乾。金乾行事素来与自己疏离,竟会出手相救?垚坤转而看向稳坐高台的灼古,心中回荡起一阵冷笑。
泥悔愤愤地收回灵力,翩然从半空中落地,正当向来人兴师问罪。可当看清了眼前人的脸,却呆滞在了原地,任凭周遭金戈铮铮、吼杀声满天,她却仿佛遗世独立,温文静止,周身再无杀气,只余荒凉无尽。
金乾踱步向前,靠近泥悔半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微一笑,蹲下身来,为泥悔弹去鞋面沾染的沙土。而后又起身静静望着泥悔,只那般倾世微笑却不言不语。
泥悔薄唇轻颤,颤颤巍巍说出第一句话,“你是神族?”
当年,所谓人神之别,泥悔得母后教诲,不得动情于凡人,那时的她以为金乾是凡人少年,便克制了满腔爱意,离他而去。
而金乾亦是以为当时的月华王姬是凡人,而自己身负太子之位,如何能化去灵力,便未做挽留。直到北齐国被神族灭了国,他匆忙赶到却连月华的尸首都没能找到,本以为这多年月华总该跨过凡世轮回再度为人,却遍寻天下山水国城而无果。直到泥悔在五荒大朝现世,他才知月华王姬真实身份,而彼时月华已成了杀人如麻的泥悔,他懊悔不已,却不知该如何相认。
金乾不愿与泥悔为敌,便认了陷害、舍了权位、辞了朝堂事,寄情山水去了。他本以为他可以就此遗忘一切舍掉一切,逍遥快活,却终究无法不牵挂。
泥悔忽然笑了,笑得轻狂,笑得轻蔑,笑得讽刺。这真是,造化弄人。泥悔看看满地战死的神族士兵,看看身后疯狂厮杀只盼为自己亲人报仇的北荒神族士兵,再看看阵营里对这场大战充满期待的北荒神族臣民。泥悔紧紧闭上双眼,一切的一切已然如此,我们只能向前走,再无法回头。
再睁眼时,泥悔的双眸中再无情感,只余杀戮。
金乾却一副甘愿受死的模样,闭上了双眸。
泥悔蕴满灵力的一掌掀飞了金乾的散发,却半空停滞在了金乾胸口之前。泥悔妖魔般的双眸竟溢出两行清泪,那双眸中是痛、是恨、是憾、是怜,却无杀意。
金锵见泥悔正是分神,挥起手上的金刀从泥悔的背心迅速刺来。
金乾猛然感受到来的杀意不是土灵亦不是水灵,是金灵力,连忙上前一步揽住泥悔向后飞躲。
金刀只堪堪划断了泥悔的单髻发带,泥悔黑发尽散。
金乾帮泥悔理了理凌乱的长发,“月华。”
久违的称呼,久违的声音,一声轻唤成了泥悔的催泪剂。
“你既已离去,为何要再次出现!你若要出现,为何偏偏要在此时出现!”泥悔肝肠寸断地呼喊瞬间让所有厮杀着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纷纷向泥悔看过来。
“女子?”
“黑帝是女子?”
“……”
场上人纷纷议论起来,他们从不知黑帝竟然是女子,更没见过黑帝这般凄美落泪的模样。
垚坤和金锵,还有南荒阵营中的灼古无不惊讶万分。
垚坤最先从震惊中恢复理智,此刻是杀了泥悔的最佳时机。垚坤向金锵递过颜色,金锵迅速会意。
垚坤突然向泥悔发难,金锵同一时间向金乾刺去。二人偷袭的角度设计的极好,泥悔可以迅速感知,金乾却因方才已退到战场死角躲无可躲。
泥悔情急之下以身挡在金乾面前,拦下金锵的金刀,却再来不及去挡垚坤的杀招。
只是最后一刻,观望已久的穹无终于出手。垚坤的杀招被凌空拦下,泥悔与金乾相拥,白衫黑袍,犹如一双鸳鸯。
你生来明媚如昼,我却跌入黑夜永不超脱。我已无法洗去一身脏污,高傲地站你身侧,我亦不愿脱你入那阿鼻地狱。泥悔从金乾的怀中挣脱,径自飞身到了金锵面前,“陷害兄长,篡位为王。凭你?也配杀我?”说着便挥袖将金锵掀飞百步之远。
泥悔跟着飞身向前,凌空提起一掌,向金锵击出,掌心灵力化作无数尖锐的冰凌迅速向金锵胸口飞去。
只是最后的刹那,冰凌刺进的却不是金锵的胸口,倒在金锵身前的,是金乾……
泥悔立在原地,看着金乾奄奄一息的样子,脑海如遭霹雳,不知如何反应。
泥悔对金锵的一掌,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金乾几次三番受金锵陷害被金锵偷袭,她这一掌用尽了全力,冰凌刺进金乾的胸口迅速化为水灵切断了金乾体内的全部经脉命气,再无生还之可能。
金乾口中最后呢喃了一声,“月华。”便了无生气。
泥悔颤抖着走向金乾,将金乾的尸体抱在怀里。终于,所有的痛苦、无奈、遗憾化作一声嘶吼和千行泪水决堤而出。
泥悔的哭声肝肠寸断,哪怕路过的无情鬼魂闻之也要落泪了。
穹无紧握双拳,金乾啊,何必。
金锵呆滞在原地,口中如呓语般不停地叫着哥哥。
泥悔起身,“北荒众将士听令!”
“是!”沙场上北荒神族的全部兵士齐声吼出,气势震天。
泥悔衣襟和散乱的头发在周身灵力的催动下疯狂飞舞着,“给我杀!”
北荒阵营中全部兵士顷刻之间涌到战场上,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杀!!!”此起彼伏的震天杀吼声,震破人神的心魂。
其他四荒的兵士瞬间弱势了下去。
垚坤冲进战场,与士兵共同杀敌。
灼古命所有的后方士兵也全部加入战斗。整个战场一时间扩大了五倍之多,一望无际。
神兽们嗅着血气更加兴奋,兴奋地践踏着人命。士兵们杀红了眼,忘却了时间一切的快乐与忧愁,疯狂的屠戮着异族的生命,直到自己头颅落地的一刻方才停止。
泥悔踱步到金锵身边,狠狠扇了金锵一巴掌,“金乾护你,那我便留你一命,但是你要记得你是如何陷害金乾,让他被流放了两百年!你下半生午夜梦回都不要忘了金乾为你挡下的这一掌!”
金锵双手用力抓挠地面,头低低地伏在地面,眼眶通红,任眼泪滴进黄沙里。
泥悔冲进战场随手扭断了一人的脖子,抢了那人的刀剑握在手里,在人群中乱砍一气,半分灵力也不用,只用蛮力。
她一路杀到垚坤面前,“垚坤,哥哥!哈哈哈哈哈!”泥悔仰天一阵大笑后,把刀放进垚坤的手里,“来啊,杀了我!杀了我!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吗?”
垚坤看着泥悔的癫狂模样,他不想杀一个一心求死的泥悔。“这样的你,不配我动手。”
泥悔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笑过之后,猛向前一步。
穹无远处望着,心知不妙,移动身形迅速到了垚坤身侧,一把夺过垚坤手中的刀。
可是,还是慢了,泥悔已然将自己的胸口撞到的刀锋上。
泥悔边笑着,边向前走,任由刀剑穿过自己的身体,用最后的气力说,“垚坤……你想杀我却,杀不了我。你不屑于杀我,却由不得你了。你,注定,是失败的。”
泥悔直直地望着垚坤,脸上依旧是那抹邪魅的笑。一步一句话,终于,泥悔站在那里,一把刀从心口贯穿,黑色的衣服看不出鲜血的颜色,可衣脚处却滴滴答答地流着鲜血,泥悔的脚下一片血泊。
“姐!”一声嘶吼从远处划破战场的喧嚣传来。
洛央什么灵力什么身法全然不记得了,徒步向泥悔奔跑而来,在刀剑人群中穿梭,跌倒、爬起,继续飞奔。
终于到了泥悔身侧,泥悔已然断了命气多时。
洛央泪如雨下,手忙脚乱地为泥悔输入灵力,口中语无伦次地不停唤着,“姐,姐,你怎么了?姐,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你起来,我讲给你听啊!”
“姐,我知道错了,你是我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不跟你作对了,你醒来啊!”
“姐,姐,对不起,我一直在帮着仇人欺负你!”
“姐,你是我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你别离开我啊!”
洛央不惜灵力传给泥悔,可是泥悔却什么反映都没有。洛央的泪横淌成河,几乎湿了衣衫,湿了土地,却再不能如儿时一般让姐姐帮忙擦掉涕泪。
洛央的水灵力外溢过甚,刹那间风云变色,狂风暴雨骤然来袭。
那大风嘶吼却不如洛央哭得撕心裂肺,那大雨滂沱却洗刷不尽满地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