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昌目送穹无的背影而去,正打算下命原地驻扎休整,眨眼之间,九州城方圆数百里之内,地动山摇、风沙四起。
而当大地停止晃动,地面凭空出现三十万大荒神族士兵,风沙之中,无数凡人持刀剑向焱昌率领的三军徒步走来。
焱昌即刻下令,“备战!勿伤凡人!”
而那些凡人口中就呼喊着,“助大荒神除魔!积万世功德!”
焱昌见此般情形,也是出乎意料,亦是气愤不已,“垚坤竟蛊惑凡人至如此地步!当杀!”
“杀心这么重?焱昌,好久不见。”垚坤从众人中间现身。
焱昌望着眼前的垚坤,曾经他们也是至交好友,如今这般情形,“垚坤,你收手吧!”
垚坤扬起高傲的头,“该收手的,是你们。挑起战争的,也是你们。”
焱昌怒不可遏,“你身为神族,妄动灵力干涉凡间,甚至这般用神族灵力蛊惑凡人为你所用,走向神族战场!你可知,如此行径,天道不容!”
“焱昌,你只道我丧尽天良,又怎知我亦是无路可走,要成霸业,必须有牺牲,我大荒新族,势单力薄,四荒环绕,而无力自保,若不得凡人力量相助,恐怕你等早已将我九州土地踏平了!”
“谬论,你多行不义,自取灭亡,不然何以至于如今四荒围剿之势!”
“多说无益,孰对孰错,一战便知。”
凡人寿命短力量弱,而神族力量强大永生不死。
可当这二者身处战场,方知自然的法则才是最大的力量,神族的职责是守护凡人,神族的克星亦是凡人。
大荒士兵两人一组,一凡人作盾,一神族作箭。三荒联军之人进不得、退无路,尽管人数占优,但很快便处于劣势。
尽管帝王出手必定天地大灾,可此刻,焱昌不得不出手。
焱昌在战场四周燃起烈火,祝融之火至盛,迅速燃至与人齐高。凡人纷纷感到炙热难耐。
此时,北荒司兵长老在战场中间用水灵力蕴生一片浅湖,果然所有的凡人都纷纷跳进湖中纳凉。
垚坤见大荒劣势已现,也不再顾忌,祭出一颗帝王之血,于是拔地生土,湖泊被掩埋,火势骤减。
焱昌毫不示弱,也以血加持火灵,天地间都被烤得炽热。
垚坤与焱昌各自斗起灵力,垚坤心知自己根本不是焱昌那等奇才的对手,他暗自庆幸他仍留有底牌。
焱昌的火势渐渐压过垚坤的灵力,垚坤隔空对焱昌说到,“焱昌,你我这般只会为天下苍生徒增灾难。我认输。”
垚坤收回灵力。
焱昌怕伤及甚广,也忙收回灵力。
“焱昌,不如你看过我手上的筹码,再来决定今日你是与我为敌还是为友。”垚坤阔袖轻抬。
属下人受意。
紧接着被大荒士兵押解到战场中央的,是怀中抱着棋良的桑矜。
焱昌恨红了双眼,望着这多年挚友。“垚坤,你的行径竟卑劣到如此地步!”
垚坤坦然受之,“是啊,四荒围剿,我若半分仁慈、不就同那老黑帝一般,死不瞑目?”
焱昌平复心绪,道,“垚坤,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南荒立刻倒戈,与我一同将西荒和北荒的士兵,杀光。”
焱昌望了一眼桑矜,转而便向战场发出军令停战。
垚坤也叫停了进攻。
两军交杂在一起,互相兵戈相对,就这样僵持着。云端,两族帝帅正交易着什么,他们并不知道。
焱昌继续发令,退兵。
三荒联军有序地退出战场,在后方列阵。
垚坤满意地笑笑,“此刻只需让你南荒士兵将西荒和北荒的军队围困起来,你就可以与桑矜团圆了。”
焱昌也颇有深意地笑笑,而后对军中众人道,“南荒军列队外围,西荒军列队中围,北荒军列队中央!”
待队列成形,焱昌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全军!撤退!”
得了命令的军队迅速撤离,神族的速度绝非凡人可比,很快便冲出了大荒神族的包围圈。
垚坤的脸上笑意陡然狰狞,一掌向桑矜的背心袭去。
垚坤早已算计好了时间,千钧一发之际飞身向前,一脚踢开垚坤的手臂,顺势将桑矜揽入怀中。
本以为一切顺利。
焱昌的胸口却插进了一把匕首,待到焱昌觉得疼痛,低头望去,匕首的另一端,是桑矜的手。而转瞬之间,桑矜的模样便消散了,一只泥偶从云端向地面掉落下去。
垚坤俯瞰着焱昌,“关心则乱,看来你是真的在意桑矜。”
焱昌欲运转灵力疗伤之时才发现,此刻自己已灵力尽失,想来那匕首上是沾了凡人的血,伤口亦无法愈合,血流不止。
他单膝跪在那里,勉强支撑着最后一丝命气,“垚坤,你听着,我宁死也不会再与你为伍。与你称友是我人生中最不光彩的一笔。”
说完,焱昌便坠下云端。
耳边的风拼命呼啸着,他仿佛又见到了此生最放不下的一袭青影。
焱昌坠地,烈火燎原…
垚坤深望了一眼焱昌,抬起头,“大荒神的子民们!妖魔纵火,人神共愤,誓不能容!继续追击!”
当整片战场只余灰烬。
一袭青色衣衫扶风而来,她走进那滚滚的黑色浓烟,找到赤火一般的身躯。
她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将手中的婴儿放到男子的臂弯,“小棋良,这是父王。”
我曾发誓与你永别,却从来不愿死别……
三荒联军在北荒司兵的带领下,一路向东撤退。一方面打算离开大荒神族的包围圈,另一方面赶往东荒支援。
而先行赶往东荒的穹无刚刚抵达空桑山脚下。
而眼前的景象却出乎穹无的意料。
洛央,正大开杀戒。洛央踩着遍地尸体,正拼命朝空桑山的山顶进攻。
穹无连忙移步闪身到洛央身边,还不容易才拉住洛央,“央央,快住手!”
洛央平静下来,失神地望着穹无。
穹无急问,“发生了什么?”
洛央不知如何开口。
远处,却传来楮机的声音,“洛央背信弃义,杀我神族长老,现又对我族族众大开杀戒,本王念着天下苍生安危,不愿出手,可洛央却变本加厉。”
穹无淡淡回应道,“你闭嘴。”
洛央望着穹无的双眼,眼泪渐渐盈满双眸。
她不知如何说起这一系列的变故,她率军东援,却遭遇埋伏,她不愿正面冲突,又自信可以说服楮机,便不战而降。率北荒全军被俘。楮机却想要斩草除根,于是将司兵之死嫁祸洛央,实际是为暗杀洛央埋下借口,小青和小白为护主而死,洛央侥幸脱逃,本欲趁夜面见楮机,说服她回头。可却偶然之间在楮机的寝殿密室发现了女儿栖荷的精魂……
“女儿,女儿在她那里!”洛央捡了这其中重点道出,求助一般地望向穹无。
穹无又惊又怒地望向楮机,“你去了玉山?”
楮机从未见过穹无发怒,也未料想到穹无竟毫不犹豫地相信洛央而不信自己。
既然再多的狡辩已经多余,楮机索性大方承认,“是,栖荷的精魂九九八十一日便可重塑,我在第八十日将之夺来。只差那么一点点,你可觉得痛心?”
穹无拉起洛央的手,愤然而又坚定,“杀过去!我陪你!”
穹无和洛央,银色与黑色身影携手,如死神罗刹,所到之处,人神俱灭。二人都知道,如此杀戮,是错的。可是刀光兵刃闪过,灵力杀招的间隙,那相视一眼,是坚定,是不离不弃。
有那么一瞬间,洛央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心一直爱着他,仿佛后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那崇拜大荒神的凡人们纷纷跪地,祈求圣女楮机出手力挽狂澜。
穹无和洛央灵力之强大,放眼当世没有敌手,楮机如何敢轻易出手。
楮机心底里默默盼着,垚坤到底何时能赶到。
三荒联军与身后的大荒军队,几乎是同时抵达了空桑山。
所有人,包括垚坤,都对眼前的状况感到意外,他本设计让楮机引洛央和穹无脱离军队,且设下东荒司兵长老被杀的离间之计,以至于二人不足以对东荒构成威胁,哪怕只拖延一段时间,待到他打败焱昌和三军后,率众围攻绞杀穹无便可。
如今的局面,怎就成了穹无和洛央联手要灭掉东荒!
楮机见垚坤率军前来,下令包围穹无、洛央以及他们身后刚刚赶到的三荒联军。
垚坤也率军上前推进,将敌人包围。
穹无和洛央却不顾一切,继续厮杀,三荒联军未动,而周遭敌人倒地半数。
垚坤见势凝眉,楮机这人到底做了什么,引得二人这般疯狂,可此刻无暇多问,垚坤只能出手对抗。
穹无出手拦下垚坤,穹无五灵并驱,化出乾坤大阵,垚坤又怎是对手,困在阵中与五灵相驳,即使拼尽全力亦久久不能破阵。
垚坤绝望而焦急之际,陡然眯起眸子,露出危险的光芒,对着天地大喊,“天地有劫,众生苦难,得尔血祭,我还天下以太平!”
听闻此言,战场上的凡人尽数跪地,口中纷纷默念着,“助我大荒神,天地归太平……”如此往复念了三遍。
而后所有人以头撞地,遍地成尸,血流成河。
神族军队中上至长老下至士兵,纷纷在凡人血海之中灵力尽失,虚弱伏地。
垚坤却忽然张开双臂,源源不断的血气萦绕在垚坤周围,渗入垚坤经脉。
血炼诀!
自沉苍诀现世,清涟王姬险些将天地覆灭,昏帝珪就开始闭关研修应对之法。便创出如此法门,以克制神族灵力的凡人血作引,召唤天地间的信奉作力,形成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
猩红刺目,垚坤周身亦散发着血光,看上去妖邪异常。
乾坤大阵瞬间四散。
紧接着便是漫天的红土,平地起狂风。
穹无受乾坤大阵的反噬,倒退半步,稳住身形。望着眼前的妖异之像,心中也没了底气。
洛央也停止了进攻,退回穹无身侧,“这是什么法诀?比沉苍诀似乎还要强盛?我曾研读过沉苍诀,沉苍诀是将天地间的一切水灵顷刻输出,包括施诀本人的一身灵力。而我看垚坤的法诀却是将天地的血气之力尽数集于一身,为他所用。”
穹无闻言生出灵光,“我想我知道如何破诀了。”
洛央转头望向穹无。
穹无的脸上,满是决绝。
洛央心惊,“你莫不是想用自己的血气?”
穹无淡淡地点头。
“不行!不要!”洛央忽然紧紧拉住穹无的手臂。
穹无转身,将洛央深深拥入怀中,“央央,救回女儿的精魂,玉山那几位老儿自会救活栖荷。而这是我的天命,即便不为击败焱昌而献出血气,只为补救在这场大战里无辜罹难的生灵和山水,我也需祭出自己的身躯。”
洛央紧紧抱着穹无不肯放手,“不!不!你早就绸缪救回栖荷,为何不告诉我!你骗我!你让我白白恨了这许多年!你别再离开我,求你!求你!”
洛央声嘶力竭、泪如雨下…
穹无用侧脸摩挲着洛央的额角,轻轻印下一吻,眼眸轻阖,一滴泪涌出,“对不起我的央央,让你这般痛苦。”
穹无掌心暗自蕴力,定身诀攀上洛央的身躯四肢。
那银色的身影决然离开,银色的发丝拂过洛央的脸颊,洛央想伸手抓住他,哪怕再拂一拂他的银发,却再也动弹不得。
洛央泪眼模糊,几乎看不清穹无的身影。
洛央看到穹无纵身飞进千刃阵法中,痛苦地紧闭上双眼。
嗅到穹无血气的刹那,她心如刀绞。
那血气越来越浓厚,洛央只感觉自己也随之死掉了。
垚坤无法控制地将穹无的血气也尽数化入经脉之中,可穹无乃天命之子,真神天尊,他的血气非天地乾坤不可受。
很快垚坤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身躯蜷缩蹲地。
而此时,楮机却遥望到时机,径自飞身到洛央身后,掌心飞旋着千叶杀阵,慢慢向洛央靠近…
她的心中几番挣扎,洛央曾经待她的亲厚,后来的信任。可是,都是因为她!父王行为荒谬为朝野上下诟病,都是因为她,穹无待自己千里之远。
楮机下定了狠心,闭着眼拍下一掌。
可这一掌却未如愿击中洛央的胸口。
楮机的掌心迎上另一人的掌心。
楮机睁开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是激动不已,是惊喜,是温暖,也有恐惧,“长…姐…”
“没想到,我离开短短时日,你竟让东荒沦落至此!你真是!正邪不分!”桑矜为焱昌之死哭红的双眼尚未恢复,看着昔日乖巧的妹妹面目全非,更添愤怒。
桑矜将楮机用青藤捆绑到树上,而后高举帝令,“东荒!听本王号令!剿杀大荒神族,以正乾坤!”
血泊之中,神族士兵已无灵力,纷纷操起兵戈,肉身厮打起来。
麒麟尊者、古稷老儿、饕餮龙女三人为寻栖荷的精魂也匆匆赶来。三人见此等局面,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纷纷投入战场与垚坤麾下的长老们灵力交锋。
很快形势便明朗起来,大荒仅余的神族士兵在四荒神族的围攻之下,溃败奔逃。
穹无依旧遗世而立,在自己的千刃阵法中,受着千刀万剐,血气横溢。一身银袍染尽鲜红。
桑矜、麒麟、古稷、饕餮,四人旁观着,却无法施以援手,心中唏嘘不已。
楮机此刻方知,穹无在以命相驳,两行清泪,无尽悔恨。她这恶事做尽,到头来究竟为了什么。
楮机掌心摊开,栖荷的精魂飞出。
饕餮飞身向前接下,将精魂好生放入锁魂玉中。
直到穹无最后一滴血也化进了垚坤体内。垚坤整个人爆裂开来,残躯横飞,血炼法诀也随之幻灭。
穹无也如断了弦的风筝直直落地。
洛央的定身幻诀解开了,这意味着施诀的人已亡故了。
洛央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她的心仿佛空了,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了,这场战争结束了。
古稷走到穹无身侧,轻轻叹息着,“唉…”
洛央看到古稷,忽然如看到了救星,她飞奔到古稷面前,“古稷,你一定知道,有什么办法救穹无?”
古稷颇有些为难,支支吾吾许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麒麟踱步过来,道,“穹无为天命而降世,这一世,天命道,五荒大统归一,再无各自为政之局面,再无灵力互搏之冲突。穹无本可兵不血刃,帮着原本最为强大九州神族或者后来的大荒神族收服四荒、引入正统即可。奈何…”
麒麟转向洛央,颇有些痛惜道,“奈何这九州神族是你的仇人,奈何你执着于仇恨不肯罢休,奈何穹无一意孤行帮着你搅乱了这局面。他曾说,你若要复仇,他就将这天下送到你面前,任你宰杀,我本以为他是一时意气,没想到,他果然是这么做的。灭了九州,剿杀大荒,又由着你杀害各族长老还反过来为你善后。他可是我见过的最荒谬的一代天尊了!”
麒麟仰天长叹,“杀戮只能回报仇恨,怎能化解啊……”
饕餮却道,“这等时候,老麒麟你还唧唧歪歪不知所云。小丫头,你若真心想救他,也容易。”
洛央追问,“怎么做?”
“将你通身血气传与穹无,他神魂身躯未灭,便可有一丝希望。这场战争,天地残损,他散去自己通身的血气灵力补救,若你舍弃你一身水灵之血,他便可重生为北荒神族之躯。”
穹无的血气从战场四散开去,萦绕在天地之间,化作五色灵力洒到各处,干涸的江河滚滚奔流,枯萎的草木焕然振作,崩塌的山脊重新聚石而起…
古稷叹息,他知道饕鬀所说是唯一的办法,可穹无醒来洛央却不在了,也不知他还是否愿意醒来,“罢了,要救,你就尽快吧。”
洛央张开双臂,褪去一身黑色帝袍,内里身着那一身鲛纱凉衫碧水裙,洛央飞身而起,凌空拥抱住穹无的身躯。
凌空旋转着碧蓝的涡流,将洛央和穹无包围其中。
那涡流旋转着,颜色越发透明,水量越发稀少…
天色从灰暗昏沉变得湛蓝明朗,大地从草木皆枯变得生机勃勃,战场上的献身血祭的凡人悠悠转醒,远方死于战场的生灵也纷纷复苏…
直到那萦绕在洛央和穹无周围的水滴也消失殆尽…
穹无缓缓睁开眼时,他只来得及看到洛央最后一个微笑。
穹无抱着洛央从空中落地,没有多言,甚至没有多看这世界一眼…抱着洛央向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