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遭雷殛,高绍全瞬得抬起了双眼,紧紧的盯着长孙云相,长孙云相刚才那句话已是真正的大逆不道,本朝已忠孝治国,朝臣最为重视的就是对朝廷,对皇帝的忠心,而长孙云相刚才那句大周可以亡,皇帝可以换人,已经无异于谋反之心昭然若揭了,只是,高绍全又了解长孙云相,这个虽然为人稍显迂腐的勇将却最不缺的就是忠君爱国,这样的话语出自这样的人物的口中,也难怪高绍全一时间怔愣的根本说不出话来。
长孙云相苦苦一笑,饮下一碗美酒,美酒醇香,不过在苦闷之时,也只是一杯苦酒而已,他轻轻的放下酒碗,长长一叹道:“使君,你是不是很惊讶我这样荣辱系于陛下一身之人会说出这样的话?”高绍全微微点头,长孙云相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平民子弟,他升官一路至堂堂千牛卫中郎将,别无他途,将来也同样不会有其他的途径,只有皇帝的信任才能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若是有一线可能,我也必会劝使君南下救驾,只是…”长孙云相惨然一笑:“还有可能吗?你以为潼关之固真能阻住全山军的全力东进?潼关由东向西难如上青天,由关中攻潼关,使君也是见过那里的,你说说能守多久?”
如同日光刺破乌云,一直在想着如何南下破全山军的高绍全忽然猛然醒悟,这是一个大大的陷阱!蓝田侯全山虽也是世家子,不过那个爵位完全是靠打吐蕃攻回纥一手拿回来的,这样的勇将,面对从关中攻取潼关,潼关守军尚不及自身的十分之一,怎么可能这么久没有成功呢?全山叛军不动,明显是在等鱼儿上钩,等哪里的鱼呢?想都不用细想,只可能是三边和关内的驻军,甚至,很可能全山就没打算攻破潼关,经略关内,全有三边,远远比攻破潼关,与梁王会师对朝廷的打击更大!
“所以…”高绍全眼睛渐渐恢复清明,轻声说道:“程济时为何按兵不动,也是看破了全山的谋算?”长孙云相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高绍全一时间也沉默了,这一刻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又喝了一碗酒,酒入愁肠愁更愁,高绍全哀哀一叹。
长孙云相又道:“其实,无论河洛关中如何变幻,使君只需谨记,唯有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复仇,唯有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剿灭叛贼,现在首要的是平定三边,三边安靖,则关内州郡无忧,关内无忧,则全山不过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到时候挟全胜之师南下平叛,全山也只能授首而已。”
一阵沉默,一席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高绍全知道长孙云相说的是对的,只是他内心实在不能想象自己放弃君上,自幼习的是忠君爱国,让他对君上安危十分牵挂,只是…一旦南下勤王,先不论全山是否是在故意围点打援,只说他们对岸的契丹人,也绝对不会放他们安然南返,要知道,在战阵上撤退从来都是最为凶险的,一旦契丹人全军压上,撤退很可能会变成溃退,溃退很可能会变成全军覆灭,到时候整个三边援军尽失,契丹大兵压境,关内州郡不敢设想。
“使君!”黑暗中走出一个昂藏七尺的黝黑汉子,身宽体健,一身腱子肉凹凸有致,是拓跋燕,拓跋燕已在两人身边的暗处呆了很久,早就听清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初时刚刚听到长孙云相的皇帝也可换人之语时,未尝不惊讶的汗毛竖起来,此时,一番斟酌之后,拓跋燕也不由得佩服长孙云相的判断,只是…高绍全还在犹豫,拓跋燕心急之下,从暗处走到两人面前,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在了高绍全的面前,昂然道:“使君不可犹豫!忠君爱国,非忠于一君,而是忠于天命,爱国非忠于一朝,而是忠于天下!若天命若此,使君定要护得天下百姓安危啊!”
契丹人的凶残,他们都见识过,马蹄下求生的大周子民的命运可想而知,高绍全默然了片刻,长声一叹道:“拓跋统领请起,我…”犹豫了片刻,高绍全一字一句的正色说道:“我明白了!”
“不过,此事定然瞒不住将官,”高绍全转口道:“明日清晨,让各营校尉以上者皆入大帐,本帅要亲自说明一切,何去何从…”高绍全神色一冷,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拓跋统领在帐外布下刀斧手,凡是不愿者,且就地处决,”他从身边取出了那把天子亲赐的孟德剑,淡淡的道:“各级将官,本帅有先斩后奏之权!”高绍全知道,这时候最要不得心软,最要不得妇人之仁,杀一人而救千人,他愿意为之。
长孙云相与拓跋燕目光相互对视,两人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一丝惊讶与…与惊喜。
洛阳城已被围了十日有余了,高元忧心忡忡的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梁王叛军,只是略一估算,他就看出洛阳城外的叛军怕不是已有近四十万众,这四十万大军,不是什么强拉的壮丁,除了主力是两淮精锐与陈州军,余则多是收编的各路流贼,或者投降的地方守军,战斗力虽远远不及百战精锐,只是相对于洛阳城中这临时组织的守军,明显高出了不止一筹。
洛阳城内本聚民百余万,在梁王叛乱西征洛阳之时,洛阳城中很多百姓纷纷逃出城去,待得太子任命高元与韦震负责城守,制止百姓出城之时,洛阳城中百姓也就剩下了六七成了,至于洛阳城中的守军,天子亲卫大部在全国各地平叛,在洛阳城中的不过左右金吾卫、右骁卫与左右千牛卫五卫兵马,且有不少精锐也被抽调各地,虎牢关之战中,左右金吾卫损失惨重,待得重整之时,只剩下区区六万精兵了。
六万人守城墙绵延六十余里的洛阳城根本不现实,高元只得强制征召壮丁入伍,以精锐训练曾经的老百姓,勉强算是凑出了二十万大军,就连妇人都被他下令充作民夫,负责为城上守军送礌石滚木,军粮箭矢,只是,这样的大军能有几分战力?高元忧心忡忡。
“穆之兄,缘何眉头紧蹙?”温和的声音从背后轻轻传来,高元不用看也知道来者是自己的老友靖国公韦震了,高元转过身子,温和的看着韦震,韦震这些时日来同样也是满腹心事,他们韦氏与广陵高氏不同,城南韦杜,去天五尺,他京兆韦氏的基业就在河洛京兆,洛阳城一旦被破,那韦震失去的可不仅仅只是自己一家,很有可能是整个宗族都会被摧毁。
这些日子来,自从成为大都督,总理洛阳城防以来,韦震不敢有一日懈怠,他与高元都知道,即使不问忠孝,他们两人的荣辱同样系于皇帝与太子二人之身,梁王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与他们的家族的,因此,若问起洛阳城中现在最坚定的忠于皇帝者,除了那些文人大臣之外,也就他们这些与皇帝早已连为一体的人了。
“形势危急啊!”高元微微舒展眉头,这些日子来,也只有韦震与他单独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显出如此疲惫,又如此放松的一面:“子尘兄,梁贼势大,我们新招的这些壮丁,怕是连射个箭都会腿肚子打战真正能用的军队不会超过十万,十万人守六十多里的城墙,说句实话,愚兄实在没有几分把握啊!”
韦震一阵沉默,他视线随着高元的手指方向,看着城下的梁王叛军,梁王叛军明显训练有素,不管是列阵拼刺,还是坐卧行走,都是循规蹈矩,进退自如,再看看自己身周的这些士兵,朝廷精锐的天子亲军自然不用多说,甚至还强于梁王军中最精锐的两淮军,至于此外的军队…那哪里是什么军队?也就是一群刚刚放下锄头的庄稼汉!很多人甚至都不敢抬头多看看城下的梁王叛军,走起路来也七扭八歪,很多人甚至都开不动军中常备的两石弓。
差距不是一般的大…韦震轻轻一叹,强扯出个笑容,说道:“这些日子来,梁贼貌似没什么动静?”“他自然不需要多作动静,”高元鄙夷的一哼,对于自己这个曾经的学生,他是彻底的失望了,先不论争嫡,单是在天下如此危急之时,却只顾那张龙椅,这就让高元很是不耻了:“他如今以逸待劳,打的是围歼那些勤王军的主意,彻底让洛阳成为一座孤城,那此后还不是取江山如探囊取物?”
高元是百战之将,一眼就看出了梁王按兵不动的打算,一方面在城外耀武扬威,动摇城中军心,另一方面则是各个歼灭前来勤王的军队,毕竟皇帝在洛阳城中,天子依然是天下臣民所敬仰的,趁着这个机会,梁王削除那些潜在的勤王臣民,彻底消除未来登基之后的后患,毕竟这个梁王想得到同样是一个永固江山,而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烂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