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暴雨轰然而至。乌云迅速聚拢在锦都上空，一番闷雷滚滚，又一番电闪雷鸣，大雨终于倾盆落下。

急急密密的雨滴敲打在瓦片上，穿梭在院中的一草一木中，院中的墙角不多时便已有了流水潺潺。

默烟从雨中冲进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雨水，一边坏笑道：“主子，现下外面下大雨，李氏的屋子里漏小雨。不出一炷香的时辰，她的屋子就湿漉漉的，今晚怕是住都住不成了！哈哈哈——”

“你倒是清闲，还有时间去揭她的房顶。”我百忙之中抬眼瞧了她一眼，复又低头专心手上的画作。“我交代你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五日遣散两千余人出锦都，这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如今唐景焕的人大肆搜查守族的人，虽然每日都有人进出锦都城，但若是突然消失两千余人，唐景焕和我父亲只要稍稍细想便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寿辰将至，各州道频繁运进各地特产。各城门每日进出城的人比往时多，这也正常。我们的人便伪装其中顺利出城。”默烟抖干净身上的雨水，凑到我身旁看我画画，“城南瓷市的钱家人虽被抓进去一些但还有一部分逃脱了正躲在城里。按主子的要求，我已经将他们暂时留了下来。”

我将毛笔笔尖轻轻蘸了蘸朱红的颜料，再沿着砚台边儿上将笔尖的毛顺地极为服帖，汇成一缕尖锐的笔锋。

在宣纸上勾完了最后一笔，我长舒一口气，满意地将镇纸挪开。

“主子这画的是——”默烟又凑近了些，眯着眼打量。

“你可看出这是什么了？”

“嗯——”她沉吟片刻，道：“像是令牌。难道主子要刻这个？”

“钱家人做雕刻生意，手艺精湛。你将这图给他们当家人，我明日就要成品。”我将图纸折好塞进锦囊。“先送其他钱家人出城。务必万事小心。”

默烟将锦囊塞进怀中，匆匆奔入雨中。

一阵风吹进来，夹杂着浓郁的泥土的气息。夏日酷暑难熬，今日这一场大雨下压下去了不少暑气。

廊中闲情听雨声，坐看芭蕉青如幕。

如今的清闲时光越来越少，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实属难得。

我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忽闻院外嘈杂一片，连磅礴大雨都掩盖不了的吵闹。

“外面怎么回事？”我有些不情愿的睁眼。

“奴婢去看看。”在身边伺候的丫鬟撑了伞去开门。

院门刚一打开，江氏狼狈地扑了进来，跟在她身边的几个丫鬟在雨中挣扎着想将她扶起，一群人乱成一团，将院门堵了个结实。

丽姨闻声从屋里出来，见状赶忙指了几个粗使婆子去帮忙。

“三小姐，求你，求你救救我的清儿！求你！求你！”江氏甩开一众人的束缚，冲到廊前朝我直直跪下。

“江夫人你这是——”

江氏为人向来谨慎端庄，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失常狼狈。

我顾不得许多，慌忙下了台阶想将她扶起。她如今已是父亲的平妻，我不该受她如此大礼。

“娘！”沈云箫也匆匆跑了过来，一刻也不停顿的跪在江氏身边。

“三姐，求你救救二姐！”沈云箫重重磕了个响头。到底是男儿，他虽慌乱可是比江氏冷静多了，条理清晰地将事情来龙去脉快速说了一遍。

徐府方才派人来报，说沈云清命垂一线。具体情况怎么样，徐府派来的下人也说不清，只道若想救她，就必须用半日寒花煎药方可保得性命。

半日寒花生长在极北苦寒之地，三年一开花，且只开半日。少有人能寻到，就算找到了，那花长在雪山峭壁更是极难采摘。

江氏说，锦都有两株半日寒花，一株在宫里太医院，另一株在皇后的娘家，魏府。

皇后和毓贵妃不合，皇后的娘家自然和徐家不合。太医院的那株花自是不可能拿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皇后。

“三小姐，全府上下只有你能救清儿，只有你肯救她——”江氏哭的几乎要晕厥，一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袖，口中不断喃喃着：“求你！求你！”

“云箫，你看好你娘。”我接过丫鬟手中的伞，咬牙道：“我这就进宫。我会尽力一试。”

雨水打在伞上噼啪作响，就像老天爷不遗余力地嘲笑——竟然只有我能救沈云清，这有多可笑！

父亲是这大月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他却不救他的亲生女儿；徐大人是当今毓贵妃的胞弟，朝中二品大员，他却不救自己的妻子！

我曾以为隆冬时节最冷，原来人心更能让人跌进天寒地冻中！

马车还未停稳，我便掀了帘子跳了下去，紧赶着跑入宫中。未料，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知香在宫门内等我。

“知香姑姑——”

“沈小姐果然重情重义！”她向我行礼道，“皇后娘娘听闻沈小姐的二姐身体抱恙，让奴婢在这里等着，说是小姐若有什么需要，让奴婢帮您。”

“半日寒花。”人命关天，我不敢浪费时间。

“沈小姐请随我来。”她拉着我又匆匆上了马车，直奔魏府。

等我带着半日寒花赶到徐府的时候，大雨将停。江氏被沈云箫搀着焦急地等在徐府门前，一见我的马车便疾步跑了过来。

“三小姐——”才几个时辰而已，她憔悴地仿佛熬过了几年的光景。

“我拿到了。”

上午的时候，徐府的一位妾氏趁徐大人不在府中，趁机冲撞沈云清，沈云清气不过，着人打了那妾氏。未料那妾氏刁蛮，疯扑向沈云清，两人扭作一团。等下人们拉开两人的时候，沈云清胳膊上的一块肉几乎被那妾氏咬掉，而沈云清瘫软在地上，身下慢慢渗了些血迹。

大夫来诊治，这才发现沈云清已有月余的身孕；而那妾氏更狠，将毒藏在牙齿里，若是沈云清被咬在脖子上，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了，幸而咬在胳膊上，被大夫生生割掉了一块肉，她才能残喘地等着半日寒花救命。

我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似乎有哪里有些蹊跷，可又实在沉不下心去细细琢磨。

方才淋了雨，此时衣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潮热难耐。沈云清的房中挤满了服侍的丫鬟和大夫，江氏断断续续的哭声也充斥在我耳中。

一团乱，一团乱！还是院子里清净。

用半日寒花煎的药端进沈云清的屋子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屋里陡然传出一阵惊呼，江氏的哭声也随即更加凄婉。

我心头一沉，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正要进屋里瞧，沈云箫匆匆跑了出来，“三姐，姐姐醒了，想要见你。”

沈云清在这府中过得不好。

上次见到她，她只是清瘦，如今更瘦的连脸颊都有些凹了进去，曾经一双明眸算不上水灵也总比现在泪水涟涟的好。

屋子里有着浓浓的药味儿，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她的右胳膊上尽管包扎着厚重的白布，但还是渗出了丝缕的血迹，少了一块肉，不留疤是不可能了。

“三妹。”

她将左手伸向我，声音绵软地几乎让人听不清。

“二姐，你可感觉好些了？”我坐到床边，握住她的左手。

离得近了，她右胳膊上缠着的那块白布上的血迹，看得我一阵眼晕。我用力别开视线，忍住想要逃开的冲动。

“谢谢你。”她苍白的唇瓣缓缓启合，“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伸手拨开黏在她唇边的发丝，隐约看见她的锁骨处似有一处结痂不久的伤痕。我又抚了抚她的脸，果不其然，衣领松动之间，暴露出了更多旧伤的痕迹。

“数日不见，你怎么突然消瘦成这个样子！”我心中一阵酸涩，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落了泪。

沈云清的眼睛通红，眼泪更是一股股地涌了出来。她咬着唇，轻轻地摇头，神情饱含说不出的委屈和心酸。

她将手从我手中抽出，缓缓抚上她的肚子。尽管她此时脸色极差，但也掩饰不了初为人母的慈爱和期待——她爱这孩子。

她当然爱这个孩子，这是她的孩子。哪怕她在这府中受尽了委屈和折磨，她也会为了这个孩子，当好她的徐夫人，当好沈府的乖女儿。

“三妹，二姐求你帮帮我……”沈云清示意我凑近些，在我耳边低声道。

原来，那日沈云清回沈府，祖母指了王嬷嬷给她，名为照料，实则监视。每日灌着沈云清喝各种汤药，以让她早日怀上孩子。她年纪轻轻，身体康健，怀上孩子自然不难，难的是她的夫君，徐大人，常年流连花柳之地似染上隐疾，怕是极难有孩子了。

王嬷嬷懂些医理，暗中查出此事并偷偷告知了祖母，未料此事竟传进徐大人耳中。徐大人堂堂男儿，自是大怒，自那儿以后就开始日日折磨沈云清。

沈云清太过天真，她将所有的苦难归罪于王嬷嬷，若不是王嬷嬷多事，她的夫君也不会如此对她。她忘了，忘了她夫君的原配是如何惨死，那是怎样的下场。

然而，当她苦苦哀求于我，让我想法子将王嬷嬷打发掉。我无法帮她逃离这里，遂应了她的要求，以为这样就能如她所愿，她的夫君总有一日会回心转意。

从徐府出来，天色早已黑的透彻。夜深人静，形影相吊，不堪的往事总挑在此时趁机而入。

沈云渘进宫，沈云清出嫁，沈府对我的软硬兼施……

往日一幕幕如走马灯似的在我脑中接二连三地闪现，无比清晰。我们是沈府的女儿，可沈府对我们从来不是可以依仗的家，而是生生束缚我们的牢笼，一座我越发想逃脱的牢笼。

“云梨。”

忽闻有人唤我，慌乱之下，我草草将眼泪抹掉。

意外地看见景泽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借着昏暗的月色，他眼中的心疼彻底触发我忍了许久的烦闷——

“景泽！”我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不管不顾地拥住他。

他身上淡淡的熏香令我安定，他怀里的温暖成为我在这凄凄黑夜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