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默烟一回府就被祖母的人抓了。她和丽姨被扔进有半人高的大水缸内罚站。虽是夏日,可天色已晚,不似白日那般燥热,且水缸里的水是从深井里汲上来的,泡久了,寒气会逼进骨头。默烟年轻又会武功,还算无碍,可丽姨如今已有四十有余,先是被祖母罚跪在院中直至默烟回来,而后又被扔进缸里站了许久,她根本受不住的!
“主子,丽姑她还在发烧。”默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停地为她拭去额上的冷汗。
此前存着的退热药丸给丽姨用了,却根本不起作用。她已经昏昏沉沉烧了一夜,今日更是一早随我被赶出来前往福泉寺,一路颠簸。
父亲命我在福泉寺待至皇上寿辰,五日内抄写三千篇经文,以去除我的躁性和倔强。
五日!只怕我们一到寺里就会被关进禅房,随行的府中下人得了祖母的意思,会对我们严加看管。丽姨的身子如今这般虚弱,如何熬得过这漫漫五日!
“主子,已经到晌午了,怎么还没人来给我们送饭?”默烟焦灼地在屋里踱步。
昨晚到现在,我们肚子里只有些白水,早就饥肠辘辘了。
不出我所料,到了福泉寺就被随行的婆子“请”到寺里专门给沈府的香客准备的禅房小院。里外都有人把守着,虽说看守还不至于飞不出去个苍蝇,但这院子小而通透,但凡有点动作就能被立刻发现。
我坐在床边,为丽姨换上新的帕子,她虽不再高烧,可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默烟正抱怨着,只见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婆子端着一盘吃食进来。
默烟瞪直了眼睛,怒道:“三个馒头!这,这一碗黑乎乎的是什么?!”
那婆子重重将托盘往桌上一放,皱眉喝道:“老夫人说三小姐犯了错来寺里清心去燥的,既是受罚,吃食就不劳烦寺里的伙房师父了。江夫人好心,派了我和几个在厨房帮忙的跟三小姐过来,伺候小姐几日!”
她说罢转身就走,默烟见状又愤然拦住她,“你这馒头又硬又冷,菜还——”
“默烟。”我制止道,“算了。”
那婆子白了默烟一眼,嘟囔着“有馒头吃就够了,还想要什么!”说罢便退了出去。
默烟站在门口背对着我,不言语,也不肯回身。
唉——
“何时这么爱哭了?”我揽住她的肩膀,用力抱了抱她,“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她别过脸,快速抹了抹脸又扭脸看我,“分明是主子受委屈了!”
我牵强笑了笑,受委屈算什么,只怕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所幸茶壶里还有些热水,可以将硬馒头泡软喂给丽姨吃。
我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菜,环视屋子一圈,走向靠山的那面窗。
“主子这是做什么?”默烟见我把窗户打开,将碗放在窗台上,不解道。
“刚那婆子说的很清楚,这次随我们来的下人里面,虽有祖母的人,但也有江氏的人。刚给我们送饭的婆子就是江氏的人。日后,我们都吃馒头,吃她送来的馒头。”
“这菜里有毒?!”默烟慌忙扯了一块布将我方才端碗的手擦了擦。
我被她这机敏又贴心的动作逗笑,“毒死我们倒还不至于,但让我们吃些苦头总是够的。”
默烟给丽姨喂了些湿濡的馒头,又给她喂了两颗退热丸,希望今夜她不再发烧,不然她的身子真的会受不住的。
“三小姐,该去静心堂了!”门外有下人提醒道。
“主子——”默烟看看我,又看看还在昏睡的丽姨,一时不知道是该跟着我还是该留下。
“你不必跟着我。看好丽姨,我回来之前你务必要跟丽姨待在一处!”我叹了口气,凑近她耳边悄声道:“晚上回来我想办法去寺里的厨房看看。”
她眼眸一亮,燃起腾腾希望,复又握住我的手,像郑重交代什么任务一般,“主子,小的的命就靠您了!”
我笑了笑,“还知道贫嘴,状态不错!”
五日抄写三千篇经文,我只有不分昼夜不停顿地抄写,才能在回府那日将三千篇经文如数上交;然而,抄写经文,只有到静心堂才能抄写。静心堂早上有寺中弟子上早课,上午还有寺里的师父为前来上香的香客讲解佛法,晚上又有弟子在那里上晚课,每日只有下午那几个时辰可以让我使用。要想让我五日内交上三千篇经文,哪怕从今日起,我每晚偷偷溜进静心堂,彻夜不眠、奋笔疾书也不大可能抄完!
下午的阳光刚好洒进将静心堂里,我坐在蒲团上专心致志地伏案抄写经文。几个时辰过去,屋里金灿灿的阳光已经变得橙红,我才抄写了三百多篇,速度实在太慢了,可好在我已经将这些经文背下来了,默写总比抄写来的快些。
跟着我来静心堂监视我的婆子,刚来时还精神奕奕地站在门口尽职尽责地监视我,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坐在门前背对着我打起了瞌睡,此时更是睡的东倒西歪,深深陷在周公梦里。
默完手上这篇的最后一字,我放下笔,活动着酸胀的手指和手腕,长时间握笔书写,我的右手早就僵的发痛了,指尖更是被笔杆磨得有些发红。
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跪坐在蒲团上,仰脸打量堂内的大佛。大佛面容慈悲,香台上摇曳的烛火将他的周身映衬地越加闪耀。他总是以这样慈悲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前来许愿的香客。可是,他再慈悲如何,世上的人那么多,求他的事也那么多,若他真能听到凡人的心愿,他也总是不能全部顾及的。大小寺院每天都有来还愿的香客,更多的则是日日求年年拜却多年仍不能如愿的香客。
娘亲曾说过,求人不如求己。所以,求佛也不如求自己。若人事已尽,天还不随人愿,那时再认命,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佛祖啊佛祖,您说,来为您上香跪拜、向您许愿的人,是真的信你,还是仅仅碰碰运气?”我揉着手腕,喃喃自语。
说罢,我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想陷入新一波沉思,却听得门口一道慵懒的声音——
“在佛祖面前说这些话,不怕佛祖显灵惩罚与你?”
我扭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修长健硕的男子依在门边,双手交叠抱在胸前。他逆光而立,从黑暗中走来。
我只觉得这样的身形我并不陌生。
我正眯着眼努力看清他是谁,他却像感受到我的意图似的,散了手,大步朝我而来。我一惊,想要起身,未料腿脚麻了,惊慌之余从蒲团上跌坐到了地上。
眨眼间,来人已经蹲在我面前,鼻息间的灼灼热气铺洒在我的脸上。
借着香台上的烛火,他的脸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
“又是你!”我没好气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他起身时带起来一阵风,差点将我辛辛苦苦抄好的三百多篇经文吹到地上,幸好我眼疾手快,赶忙用经书将那一摞纸张压好。
“你手上的伤好了?”我无意间瞥见他的右手上什么包扎都没有。那日树林遇险,他右手掌心的那道伤口那么深。
“你怎么在这里?”他答非所问,弯腰抽出一张我抄写的经文,奚落道:“你许了什么愿望?佛祖没成全你?”
我一把夺回那张纸,“我才没许什么愿,谁说抄写经文就是为了让佛祖成全我的愿望!”
他的唇角快速扬了一下,我知道他要说什么,遂快速道:“我乐意抄!练练字不行么!”
“哼,逞强!”他不屑的哼了一声。
逞强——景泽曾对我说过,“别逞强。”
忽然想起昨日围猎场上和清宁殿里,他眼里透出来的冷漠,我的心忽然一阵揪痛。我知道,在那样对我和珵仪百般不利的情况下,他是无能为力,万一因为他的求情而激怒了皇上,我和珵仪的下场会更惨。
所幸,所幸事情查清楚了,皇上也只是对我们小惩大诫,可是那时在宫里我并不像表面强装的那样冷静和无畏,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宫中的残忍和杀人于无形。出宫时,我是多么望能像之前那样,他能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安抚我,对我温然道:“别怕。”
可是,从清宁殿出来,我就没见到他了。我虽有些失落,但是理解他。这次的诬陷虽然未得逞,可对他还是多少有些不利,他要去处理。我理解的。
“你可有认真听我问话?”
一道愠怒的沉沉嗓音十分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搅乱我心里的难过。
“什么?”我回过神,被他右眼中凌锐的目光唬的一震。
“咕——咕——”
一道微弱的怪异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儿发出。我敛了眉,静待那道怪声再响起,好找找从哪儿发出来的。
“咕——”
这声音似乎就在我们周围。
我见他的目光渐渐从我的脸上滑落,停留在我的肚子上——
我恍然大悟的同时,他抿嘴勾起一抹嘲弄。
我慌忙捂住自己的肚子,却如何也掩盖不了腹中接连不断的“空城计”——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