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走进林子,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郁的烤肉味儿窜进我的鼻子。走得再深些,不远处跳动的黄色火苗儿也看的清了。
火堆上架着一块正在烤着的肉,那人坐在火堆旁偶尔拨弄一下柴火。
我脚底下的枝叶“咯吱”作响,他知道我来了,并未抬头也并未回身,“来坐。不是饿了么。”
虽然快立秋了,但白天里还是很热,夜晚山上却是凉气渗人,我又素来怕冷,现下坐在火堆前倒还觉得暖和。火堆上架着的烤肉滴下来的油脂落入火中,激的火苗时不时蹭蹭上攒,我看着那油光滋滋的烤肉,暗自吞了吞口水,心里琢磨着,这几日每晚都要默烟来山上捉个兔子什么的烤来吃,不然在寺里天天馒头配白水,吃不饱就算了,叫人败了胃口真是不划算!
“兔子肉,”他撕了一块肉插在匕首尖儿上递给我,“先吃着。”
见我毫不客气地拿过,他微微眯了眯眼,“不是说佛门净地不能吃荤么?”
我咬了一口焦香的肉,只觉得这肉口感饱满,鲜嫩极了。满口的香味儿让我浑身通畅,肚子里的肠胃也跟着激动地翻腾了一通,直到那口肉落入腹中才平息下来。
“以前有个活佛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中’,再说了,我们这是在山上吃的,又不是在寺里吃的。”我本能地迫不及待地一口又一口地咬着,含糊答道。
“格里呢?”我百忙之中抬头找了找他,未见他人影。
他翻烤的动作顿了一下,稍稍侧脸朝我。火光摇曳,跳跃的火焰将他的脸映衬地明暗不定,但我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不善,不然我也不会好端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人真是奇怪,不想说便不说,作何这么严肃!
他不言语,我顾着吃肉,自然也不肯言语。一时间,此处最响亮的只有火焰下面木柴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伴随着绵绵不绝的各色各样的虫鸣和一些辨不得的鸟兽的声音。
约摸着吃饱了,我心满意足地拽起披风一角擦了擦嘴巴和手。我没带帕子在身上,自然也不能擦到自己的衣服上,不然明日若不慎被祖母派来的下人瞧见了,指不定要惹来什么事。所以,他强行塞给我的这件披风就理所当然成了最合适选择。
触到皮肤的绸缎丝滑凉薄,却阻隔了更深露重。披风外面沾了一层略略潮湿的露水气,我躲在披风下的衣服十分干爽。
他见我将满嘴满手的油抹在他的披风上,神色不明的盯了我一会儿。我到底是没做惯坏事,心虚却又强装淡定地:“是你硬要给我的,我可没主动要。”
他低低“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不知道从哪儿扯出来一个布兜,他将烤好的肉撕成小块装进去,而后封好口子,而后递给我。
他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看着看着,脑子里忽然乍现一个词,任劳任怨!于是琢磨琢磨他方才见我往他披风上抹油的神情,越发觉得自己不地道!
“你不是说你帮我有条件么,是什么?”我慢吞吞地开口,借机又将手腕上的镯子隐在袖中藏得严严实实。
“很多人都怕我。”见我不解,他用手轻抚了一下他左眼上的面罩。“你为何在第一次见我时只是惊了惊,此后再无任何——任何——”
第一次在木伯那里见到他时,我的确被他的模样惊了惊,他看起来不过才过了弱冠之年,可身上浑厚的肃杀和凌厉的气质,还有他那右眼中时时透出的凌锐和寒意,似积攒了许多年的寒冰。这样的古水无波、沉着冷寂的性子根本不似他这样的少年郎该有的。少年郎不都是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恣意洒脱,或像景泽那般温润,或像唐景焕那般自以为是,就连号称“战神”的周隽沅,他哪怕见惯了沙场的血刃和厮杀,也没有我眼前这人一半的凌厉和冷寂的。
我虽与他接触不多,可却觉得,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固执,也比我见过的任何人更加执着。
“你的样貌么?”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悦些,“我娘亲曾说,不要以貌取人;世上有皮囊精致却心却丑陋不堪的人,世上也有相貌粗鄙却心肠极好的人。”
他微微拢了拢眉毛,盯着我,等我说下去。
“虽说‘相由心生’,可人生处处有意外,因意外毁了容貌的人也不少。这些人天生并不是相貌——”我及时吞下“有缺憾”三字,险险地看了他一眼,所幸他并无不悦。
“一副皮囊而已,再说了你这样看起来也不是很吓人。”当然,他把他眼中的腾腾杀气收起来的前提下,他才看着不吓人。
他沉思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难怪木伯会欣赏你。”
我干呵呵笑了两声,“投缘。”
看看天色,一个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我起身准备去温泉那里,走了两步想起来他还没说他帮我的条件是什么,遂回身去问。
未料他道:“方才问你的话,就当做是条件了。”
我抿了抿嘴,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在意自己的容貌,还好方才言辞之间都是温和的,未惹他生气。
泡了泉水后,丽姨的烧退了,身上也不似此前那般冰凉和浮肿。她神智清醒了些,不停地唤我“云儿,云儿。”我知道她担心我,遂耐心的一遍遍答道:“我在,我没事。”
等丽姨和默烟都穿戴好了,月色撤去,那股泉眼果真消失在黑暗中。
他和格里从林子里出来,格里依旧背起丽姨,一行人照着原路匆匆下山。只是这次,我和默烟落在后面,她压低嗓子,十足的哭腔:“主子,丽姑的腿,怕是好不了了。”
我脑中“轰”的一声,一不留神就被脚下的树根绊了一下,若不是默烟拉着,我定是要狠摔一跤。
“怎么会好不了!”我不愿承认,咬着牙,同样低声道。
默烟说,丽姨的双腿泡了温泉消了肿,她才看见此前因腿肿而被撑的细密的针孔悉数显露出来,密密麻麻的铺满了一双膝盖。
我和默烟原以为,丽姨的膝盖是因为跪的久了所以红肿,因为浸了冷水所以发肿!我早该发现的,若是跪久了,若是腿脚入了寒气,她的双腿也不至于一步也迈不动!
胸中怒火几乎要翻出胸腔,祖母,父亲,李氏,沈府!总有一日,我要你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回到寺中小院,祖母派来的下人都还在睡着。格里帮我们将丽姨放到床上。默烟留下照顾她,我则送格里出去。
他在院门外等着,我将叠好的披风交还给他。他接过的同时,低声道:“我去找木伯一趟,你可有什么需要?”
我转身回屋,取了纸笔将丽姨如今的情况细细写下来交给他,末了,心一横,“我想还要胡蔓草所制的粉。”
胡蔓草用量过多则会让人短时间就毙命,可若是每日用上少许,则被用药之人,其身子会越发瘫软无力直至彻底丧失行动能力。
我丽姨的一双腿被他们废了,那我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也尝尝动弹不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将近中午的时候,下人才送来今日的第一顿饭,依旧是三个冷硬的馒头和一碗发馊的菜。喂了丽姨一些泡软的馒头和昨晚在山上烤的肉,肚子饱了,精神也好了不少。
吃过饭,我依旧前往静心堂抄写佛经,不知为何,许是昨晚彻夜未眠的缘故,我心中突突直跳,慌的不得了,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看了看守在门口的下人,又环顾一圈只我一人所在的静心堂,一切如常。我摇了摇发昏的脑袋,真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只觉周身都软乎乎地没力气,我眼前一个个的佛经文字也浮动着飘来飘去,笔尖上的墨汁团团滴在纸上,我撑了撑身子,想将笔放到一旁,歇息一会儿,才刚刚一动,一阵晕眩铺天盖地袭来。
我的身子一软,随之摔倒在地。视线里,门口那个下人的背影模模糊糊,我张了张嘴,半点声音也发布出来。
门口的那一个模糊的身影恍惚中变成了两个,再眨眼又变成了一个,那个模糊的身影晃了进来。
他就站在我眼前,那双黑色的云靴有些眼熟。我的眼越发沉重,要费些力气才能挣开些。我被他抱起,静心堂顶上的喷绘彩图变换着从我眼前滑过,然后我的视线定格住了,一张我无比熟悉却厌恶的脸悬在我的视线上方。
他在我耳边吐着隐隐的脂粉香味,“沈云梨,本王这就能得到你。四日后父皇寿辰,我们正好去求父皇为我们赐婚。”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腰下被抽出,而后便看见他拿了我腰间的系带绕在手上,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一把将之扔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