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蓝天雪原上,缓缓走来一只雪狼。雪狼眼有青斑,状似火焰,它背上负一人,黑绫袍上绣着亚铜色凌梧莲,正是夕生。
青斑狼步履轻缓,将近关门时,悠然立住长嗥,像在招呼何人。嗥声既罢,众人极目之处,太黄身姿端稳,信步而来。雪狼王侧坐其上,银袍飘展,唇角噙一缕冷笑。
青斑狼待得太黄靠近,复又前行。两狼一前一后,进了浮玉之关。
关内人声悄静,几千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雪狼负人而入。青斑狼走到洛奕近前,低头按爪,像是行礼。夕生微展袍袖,从狼背跃下地来。
他站着。打量眼前完全陌生的人群,面如冰块,不动表情。雪狼王下了太黄,趋前数步,一揖到地,扬声道:“小的大王子教习,见过上宰大人,上辅大人,上卿大人。”
那拨人只怔怔瞧着夕生,连叫他免礼都忘了。
良久,太宰洛奕振袍跪下,口称:“见过大王子殿下。”伏身拜了三拜。他跪了,众人只得跟了,胡乱跪下,胡乱行礼。
雪狼王等他们拜过三下,淡然道:“各位大人,免礼起身罢。”
洛奕起身,拱手笑道:“大王子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一去三十年,老仆一时错眼,竟是呆了。”夕生一笑,温声道:“上宰大人不必多礼。”
洛奕一时无话,忙又拉过萤窗:“殿下,这位是上卿大人。”他要说当今王后的弟弟,二殿下的舅舅,又觉不妥,于是咽了话。
夕生微一点头:“上卿大人安好。”萤窗呵呵笑道:“大王子出关之时,老仆还未到北境,这可是头一遭见着大王子。我是个粗人,说不出好听句子,别的还罢了,大王子乘雪狼入关,那真是威风的很。”
夕生笑一笑:“上卿大人谬赞。大人欢喜,送两头到府上,供大人赏玩。”萤窗呵呵笑道:“不敢不敢,你这雪狼送了来,我府上腾骥非得吓死数头。”淳于瞧他说的亲热,微咳一声:“舅舅,你莫多话,请哥哥见过舅父。”
洛奕啊了一声,忙道:“老仆真正糊涂,如何忘了上辅大人。”他转了身,却见芥隐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并不瞧着夕生,只投在雪狼王身上。洛奕轻唤道:“上辅大人?”
芥隐恍然回神,拱手道:“见过殿下。”洛奕笑道:“论礼,该大人见殿下。论情,却该殿下见大人。”夕生得白寻指点,知道上辅是大王子舅父,听洛奕这样说,一拱到地沉声道:“舅父。”
他这一声舅父,饱含心酸无奈,三十年岁月仿佛书页,历历翻动。芥隐老泪隐隐,轻声说:“免了吧,见到你,我就心安了。”他说了这话,隐饰着眨眨泪眼,看了看雪狼王,微笑道:“这位教习却眼生的很。”
洛奕笑道:“大人也是上了年纪,如何忘记了?这是大王子在关外遇着的高人,请封宫正,人人尊之雪狼王。”他笑看雪狼王:“我也是初见宫正。”雪狼打拱行礼:“大人夸奖,小的是个闲人,遇着大王子抬爱,陪伴在侧。雪狼王嘛,不过是没名字起的浑号,不敢当尊之。”
洛奕打个哈哈,芥隐却深揖到地,恭敬道:“宫正代老仆照料殿下多年,受老仆一拜。”雪狼王听了,撩袍跪到,以头触地,叩了三叩,抬头满面含笑,却说:“舅父大人,这一拜是折了小的寿数。”芥隐默然点头,不再多言。
萤窗咯咯一笑:“你这人却也有趣。大王子殿下称舅父,你也称舅父,这是上辅大人。”雪狼王起身笑道:“上卿大人教训的是。小的粗人,不知关内规矩,失态了。”萤窗佯佯不睬,夕生冷眼旁观,暗想芥隐是大王子舅父,旁的瞧不出大王子是假扮,如何他也瞧不出。
他抱定主意,少说话,跟着雪狼王行事,因而只作不知。却听淳于好奇问道:“他们叫你雪狼王,那么冰原上的雪狼,是不是都听你的话?”
雪狼王瞧他一眼,含笑问:“这位贵人面生,小的失礼问一问,贵人是哪位?”淳于一时尴尬,索鸾沉声道:“宫正大人,这是二王子殿下。”雪狼王作着吃惊,忙忙行礼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淳于失了兴头,勉强一笑,行到夕生面前,端然行礼:“淳于见过哥哥。”
萤窗呵呵笑道:“大王子,二王子殿下听说你要入关,亲请了王令,主持筹措入关大典,真是上心的很啊。”夕生听了,还礼道:“弟弟免礼,费心了。”
洛奕道:“殿下请上高台,受拜祝礼。”夕生便道:“大人先请。”洛奕当先领路,伴着夕生往高台去了,雪狼王只跟在末位。
登上高台,含光早已等着,行礼笑道:“含光见过殿下。”洛奕道:“殿下,这是术师含光,厚王极是倚重。”夕生哦了一声:“术师免礼。”含光罢礼抬头,打量夕生一二,又飞了一眼雪狼王,咯咯轻笑:“小的自恃俊美,如今见了贵人,才知山外有山,小的简直粗鄙。”
他说的不伦不类,无人理睬。洛奕咳一声:“行了,时辰快过了,开典罢。”
含光在前指引,夕生由着他摆布,站到高台之上。他偷眼看了,宰辅卿并着淳于交错排开,他立在正中间,很有点天安门阅兵的架势。
没等他定下神来,便见含光羽衣一闪,振嗓长声:“起礼!”
通、通、通,三声鼓响。夕生眼前一花,场中忽拉跃入三十条精壮汉子。他们个个精赤上身,腰下吊骻围着黑色布条,戴乌木面具,饰以金粉,画得狰狞可怖。布条长及脚面,旋转时翻出红边,在雪原上闪烁奔跃。男人跳得卖力,动作大开大合,一时如猛鹰扑兔,一时如灵狐奔月,踩准鼓声,时缓时急。
舞不上一时,鼓声通通,渐次如雨点砸落。男人随之急舞,单脚半蹲原地转圈,十五人向左,十五人向右,夕生站得高,只瞧着一只只黑色陀螺,像被抽着一般,急速转个不停。说也奇怪,他心绪随了鼓点激越,深感三十个男人转得太急,下一秒要忽拉飞了。
就在他眼花缭乱之际,通得一声鼓响,鼓声立止,男人齐声一喝,啪得双膝触地仰面倒下,行动齐整,喝声犹如一人,竟无一人有错。
便如歌板立止,天地间刹那寂静。按着规矩,此处应有掌声。夕生习惯性抬手,偷眼身边诸人,木然袖手而观。他装作抚抚袖子,扶了栏杆观望。
鼓声刚罢,一股清越笛声悠然奏响,便似云间来了银雀,三十个少女,白衣飘飘,手里携着冰桶,柔婉而来。笛声始终悠长,并不欢快,只作清宁。少女踏轮而舞,白裙飘飘,举了冰桶向天,仿佛祈祷谷雨。
夕生默然看着,心下感慨。这里没有舞美,没有灯光,没有音响,更有没有泡泡机吹干冰弄得云雾缭绕,却胜在自然。男的雄壮,女的纤柔,让他莫名体味生命奇妙,有欢悦,也有艰辛。
一时笛声渐止,少女退下。含光纵声唤道:“星骑贺。”
他话音刚毕,下头打雷般齐声一吼,声震九宵。墨灵骑的将军平常驾了扎罗雪,缓缓行至高台正下。他马上行礼,饱满洪亮:“墨灵骑迎星主入关!”
一声出来,别人却罢了,芥隐心潮起伏,微然转目看了看雪狼王。雪狼王仍列末位,负着一手,另一手按在栏杆上。他昂首远眺,毫无表情。
嚓嚓声响,高台下队列齐整,走来甲士,黑衣银饰,头有高冠。甲士手中皆握银锏,随了平常喝声,银锏互击,夸夸齐声,一击一喝,一喝一拜,一拜三叩。
一时间雄声伟阔,回音低徊,撼人至深。夕生虽是个冒牌货,也听着澎湃。
墨灵骑贺罢,索鸾率墨曜骑而来,抱拳礼道:“墨曜骑迎大王子殿下入关!”夕生默然听着,已觉亲疏有别。
七星骑相继贺罢,含光笑道:“殿下,若无别的安排,这就礼成了。”
淳于轻笑道:“术师,哥哥远寄浮玉之湖,一路劳顿,还礼这类小事,就罢了吧。”夕生听了,才知还要还礼,忍不住看了看雪狼王。
萤窗呵呵笑道:“殿下安全回来,便是大过天,要什么还礼。散了吧,散了吧,难道要殿下变出星骑甲士,也这么样舞弄一番?人能回来,那就不错了。”
他这话明里体贴,实则讽刺,只说“大王子”落魄。夕生心想,迎他入关如此铺排,若拿不出还礼,实在穷酸。
好在他是假的。夕生自我安慰,这地方教化未开,不晓得俭以养德,不必计较。说是这样说,多少有些不大痛快。却听芥隐道:“等一等,接殿下入关,老仆却有些准备。”
萤窗抚掌大笑:“上辅大人,你这个做舅父的,当真是操心。殿下可不是三十年前的孩童,还礼这种事,有则有,无则无,大人代着操办却是何意。如此说来,日后王子婚嫁,大人也要先试过才行了?”
芥隐倏时恼怒,喝道:“放屁!”他话音未落,忽听一声狼嗥。太黄已到了高台之下,威风凛凛,仰首长嗥。嗥声端庄萧肃,让人隐生天地无我的清悲之念。
一声既罢,略静几秒,雪原深处,传来狼嗥递次,便如烽火相传,一声消散,一声又起。夕生心中默数,九九八十一声后,艳阳雪原起了一阵微风。
风是腥风,拂面温热。错眼之间,一片白云忽得跃过九十九丈的浮玉之关,冉冉而落,伏在高台之下。
雪狼四行四纵,齐整划一,落地无声,赤碧眼幽幽浮动。这边刚落地,那边白云又起,雪狼并不走大开的关门,只从关上跃入。
洛奕惊了惊,喃喃道:“这,这……”雪狼王温和笑道:“上宰大人不必惊慌,殿下入关,浮玉之湖怎能不送些排场。”
他说话之间,又有六队雪狼纵入,高台下腥风大盛,雪狼便如白袍甲士,危然肃立。
雪狼口衔冰雕凌梧莲,盛放花蕊间,放六十四枚诸怀目,六十四双诸怀角。冰莲红光,饰以狰狞兽角,精致玲珑间以野性勃发,很是耀目。
雪狼王微笑道:“诸位大人,北境除却冰台草、银针松,还有一样风物,便是诸怀。诸怀目生热生光,诸怀角能散奇毒,敲一小块便能换回三十袋粮食。浮玉之湖得天独厚,靠着万仞山近些,常有诸怀来逛逛,些许呈送,不成敬意。”
他团身一躬,继而笑道:“这些是殿下呈送王室的还礼。小的另有薄礼,随后送至诸大人府上。”
洛奕客气笑道:“不敢,不敢,殿下的厚礼,让我们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萤窗变了脸色,小声道:“雪狼能跃过浮玉之关,入关吃人如何是好。”芥隐微咳:“雪狼听大王子的,还是听宫正的?”
雪狼王答道:“雪狼自然听殿下招呼,小的便似平常将军,替殿下照看着。”
芥隐得意,向萤窗笑道:“上卿大人放宽心,莫要开罪殿下,雪狼自然不找你麻烦。”萤窗冷哼一声,斜目淳于,淳于袖手远眺,脸色不大好看。
八队雪狼跃关刚罢,太黄抖擞精神,又是一声长嗥。关前雪原之上,又走来一只雪狼,身侧跟了泥鸿司蒙,悠然而来。
到了高台下,白寻下狼背,伏地叩道:“宫保白寻,幸不辱令,送殿下入关。”洛奕看的分明,点头道:“你起来吧。”白寻却伏地不起。洛奕奇道:“宫保还有何事?”
雪狼王笑道:“大人,宫保大人有了年岁。浮玉之湖艰苦,他这几年病得厉害。”洛奕哦了一声,白寻以头触地,高声哭道:“上宰大人,老仆年岁已高,今日送了殿下还关,心之甚慰,甚慰!”
洛奕道:“你用心费神,王上自然嘉赏。大典迎殿下入关,你有什么话晚些再说。”雪狼王听了,小声道:“大人,宫保身子不好,不如准他歇息几日,安顿殿下,小的操持便是。”
洛奕瞧了他一眼,想他入关安排入礼入法。淳齐入关,除了厚王召见烦琐些,别的也无事。不由沉吟道:“这等小事也不必烦扰王上。老仆做个主,让他歇三五天罢。”
雪狼王立时称谢,白寻连拜三拜,泣退一侧。他心里翻江倒海,也不知是何滋味。王子教习,宫保为正,宫正为副,淳齐入关,本是他大显身手,大展威风的时候,这会子缩在一角,恨不能胁生双翅,眨眼飞出北玄天。
转眼间,关外又来三只雪狼,却是霜南霜冽跟着。
三头雪狼停下,奚止带了小山流月,下了狼背跪拜于地。洛奕奇道:“小娘子是何人?”雪狼王笑道:“殿下独处浮玉湖,难免寂寞,这是女眷。”洛奕哦哦连声,忙道:“叫她们免礼,免礼。”
萤窗心下惊疑,都说大王子过的辛苦,如何还有小娘子伺候。
雪狼王向洛奕笑道:“上宰大人,浮玉之湖人手尽数撤回,请大人点验。”洛奕瞧他安排得当,入理入法,不由刮目相看,只道:“不必,不必,殿下路途辛苦……”
他一语未毕,忽听太黄长声嗥叫。雪狼王变了脸色,急道:“落关门!”众人未及反应,便听虎吼震天,八只大过熊的吊睛虎,通身雪白,背勒黑纹,揉爪立尾,缓步入关。
洛奕吃了一吓,厉喝道:“星骑何在!”高台下一声应和,芥隐忙道:“上宰大人莫慌,这八只雪螭,是西颢天贺殿下入关之礼。”
萤窗冷哼一声,淳于笑道:“哥哥极威风,既有雪狼护佑,又有西颢天掠阵,弟弟瞧得心向往之。”
夕生不知如何回答,因而不说话。
雪螭到了近前,放下背负箱笼,用嘴掀开,八只箱子满盛珍宝,异彩生辉。
雪狼王微咳,夕生赶紧撩袍行礼:“舅父厚礼,淳齐受之有愧。”芥隐呵呵笑道:“今日你入关威风,我就放心了。些许薄仪,不必提起。”
他怕着淳齐落魄,叫人瞧不起,备了雪螭来贺,谁知雪狼王安排的很好,此时心满意足,微微含笑。
洛奕打个哈哈:“殿下还礼已毕,我等还是早早入朝,也让殿下休息。”众人应和,洛奕笑向夕生道:“殿下,厚王传下令来,他今日事多,要过了未时才得空宣见,请殿下安心等着。”
夕生忙道:“王父有令,淳齐等着便是,大人只管宽心。”
洛奕不再多言,领了夕生下了高台,早有四辔六梭垂八宝络的王子立车等候。
夕生勉力攀上,向雪狼王看看,雪狼王道:“殿下只管去,小的随后就来。”夕生向小山方向递个眼色,沉声道:“你安排妥当,早些来见我。”
雪狼王恭敬道:“是。”
掌祝苦成一声令下,立车起驾,华旗招展,向关内去了。
夕生立在高车之上,很觉威风。车轮历历,人群跪在两侧相送,经过三十个裸舞汉子,忽有一个站了起来,哗得扯下面具,阳光猛烈,夕生看得清楚,正是周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