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狼王叫请碧姬,萤几问道:“碧姬是谁。”雪狼王笑道:“母亲,我在浮玉之湖认识了她,两情相合,想请母亲做个主,把她许我做了正妃。”
萤几一慌,即道:“可你与奚止……”雪狼王笑道:“我与奚止定下婚约只有六岁,她还未出世。三十年从未谋面。她生来传奇,是南境掌珠,我的事自己知道,婚约不敢奢望。”
萤几心想:“他真是可怜,受母亲牵累,被父亲鄙弃,熬得如此乖巧,事事要摘清,只求自保。”按说她该高兴,淳齐毁婚,正中厚王下怀,她回去也好交待。
可萤几妇人心肠,越是如此,越觉得淳齐可怜,不由握他手温言道:“你就是不娶奚止,也要好好选个正妃。各部庶出的姬女大多极好,东境的枝离王后,西境的洵婉王后,还有我,”她不好意思笑笑:“都是姬女为后。”
她笑看雪狼王:“若有品貌端庄的替你主持府第,那也是好的。”
她寻思着问:“碧姬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她是哪一境的姬女?”雪狼王摇头:“她并非姬女。”萤几哦一声,又微笑:“王公贵族家的也不错。”雪狼王笑道:“也非贵族家世。”
萤几怔了怔,说话便慢了些,勉强道:“寻常官吏也有正德知礼之家,只要你喜欢,小门小户也是无妨。”
她句句关心,从姬女到官吏之女,态度变化明显,很像替子担忧的母亲,并不像虚情假意。雪狼王一刹迷惑,随即又想:“我当她母亲,她未必当我儿子,切莫生了无谓之念。”
他于是笑道:“母亲,她也不是官吏之女。”
萤几的门槛一降再降,简直无处可降,终于皱眉:“若是个留民,你看中了留在府中就是,何必封位封妃。”
雪狼王笑道:“碧姬也不是留民。”萤几大急,握他手腕道:“她总不能是阿草国的小娘子,卖入北境叫你遇见了!”
雪狼王正要答话,霜南在殿外扬声:“殿下,碧姬来了。”雪狼王从容道:“请她进来。”
萤几先闻着一股香风,沁心绕脾,叫人忘却俗尘。她好奇凝目,便见奚止低头迈入,她脱了雪狼王的黑袍,换了襦衣绫裙。松针银光,照着她肤如细瓷,不知是累了还是哭了,眼皮粉红,仿佛新桃初绽。
她进了屋,屋里刹那明亮,银针松都叫她比下去。淳于冷笑想:“难怪她又香又美,原来是阿草国的碧姬!”
奚止亭亭到了榻前,躬身行礼:“见过王后,见过殿下。”萤几说:“你抬起头来。”奚止只得举目。她眉尖微皱,若有愁容,却落落大方,既不轻狂,也无惊畏之态。萤几心想:“菁莲爽朗,奚止娇媚,这碧姬能称上清贵得体,虽不是王女,好像也不输她们。”
萤几若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偏见固执。她心中门第礼法极端正,素日受萤窗挑拨,仍是不肯吃芥菱飞醋,迁怒她儿子,就为了不足为道的心思。萤几总认为芥菱是王女,她是姬女,低她一等,本就不该与她攀比。
她究竟是继母,不便当着淳齐盘问他选定的人,因此不作声。雪狼王起身,作揖跪倒,拜一拜道:“母亲,儿子除了碧姬,不肯另纳正妃,求母亲作主。”
奚止猛然听见,便似耳有幻听,简直不肯相信。霜南叫她来之前,奚止正在屋里发呆,参不透雪狼王为何忽然冷淡,此时呆呆看他,又不知他为何忽然定此大事。雪狼王却不看她,长跪不起,只等萤几发话。
萤几叹道:“你先起来,这么大的事,我总要问清楚,才敢替你聘定。”雪狼王仰首道:“母亲,她就是阿草国人,阿草国的碧姬。”萤几吃一吓,猛得站起,急道:“你是要气死你父亲,北境殿下聘小娘子作正妃,传出去成什么话!”
淳于漠然一笑,扶了她坐下:“母亲,碧姬不是普通的小娘子,她执掌阿草国,每年贡入四部的小娘子,都要听她发落的。”萤几却听不出这话里的骨头,急了斥道:“你懂什么!再执掌阿草国,她也是草木所化,不能生育要做正妃,是要绝了淳齐这一支!”
她眼眶微红,指雪狼王道:“你找替身入关,与南境龃龉,诸般不懂事我都能迁就。唯独这一件,你想也别想,部落延嗣是重中之重,王族通婚能保血统纯正,灵力充沛。你娶个官吏家的,我或许还能相劝你父亲,阿草国的小娘子,断断不能!”
雪狼王又拜道:“母亲,淳齐只有七日之命,求母亲成全,偿我最后一愿。”
萤几一听此话,却怔了答不上。
雪狼王再拜:“母亲要去涤风馆,烦请向奚止殿下明说。毁婚是淳齐的意思,不干北境的事,不干南境的事,不干奚止的事,只我一力承担!”
萤几急道:“我去涤风馆是要救你的命,哪有求人救命先毁婚的,你是叫我去求救,还是叫我去宣战!”淳于听了,哧得笑了出来。
萤几怒瞪他道:“你还有心思笑!”不等他说话,又向雪狼王道:“即便你伤重难治,这等大事我也做不了主,要禀告你父亲知道!”
雪狼王仰面问:“毁婚要叫他知道,还是另娶要叫他知道?”
萤几微怔,暗想:“难道他知道他父亲本意毁婚。”这一想,勉强道:“都,都要叫他知道!”雪狼王凄然一笑道:“母亲,你非要我把话说明吗?”
萤几不言,皱眉看着他。雪狼王道:“北境星骑强大,却寸草不生。王父继位,推行留民不得为官,并非为歧视留民,实在星骑口粮都难支撑,仙民已是饥馑,再养不起留民。我与奚止婚约,本是强强联手,南北纵横,共抗兽族,母亲,是也不是!”
萤几道:“你既知道,为何要出此下策!”雪狼王笑道:“南北联姻,并非只能淳齐奚止联姻。今时不同往日,淳齐不想再叫王父为难,叫南境为难,叫母亲为难,也叫自己为难!”
淳于听了冷笑着想:“别把自己说得跟朵凌梧莲似的,哪有不想登位的王子,我却是不信!”
萤几却听了动容,情知这话再说下去,就要触碰厚王。她沉吟良久,喟然长叹:“你不娶奚止,那就不娶好了!只是阿草国的小娘子做正妃,你王父绝不能答应的。”
雪狼王忍着奇痒,同她在这里磨叽,心里不耐烦想:“这人真是婆婆妈妈,我又不是你亲生,娶小娘子是我自甘堕落,真正是管的太宽!”
他心里愠怒,脸上却恳切:“母亲,我并不想去涤风馆,请南境救命。”萤几奇道:“这是为何!”雪狼王惨淡一笑:“我此世唯有一念,就是叫碧姬不受委屈。若不能封她做正妃,活上百年,又有何趣?”
萤几一呆,雪狼王又道:“总之还有七天的命,求母亲成全。儿子未知能不能熬到回乡,明晚洗尘宴,请母亲宣布了吧!”
他说轻了,以头触地,轻叩不止。
奚止听到这里,恍然了想:“他的伤只要熬住七日奇痒。九瞬咬得伤处不扩散,芳冉又替他施针压制,他为何不说实话,口口声声只能活七天?”转念即想:“啊,是了,他忌惮淳于母子,不敢说实话,扯我出来挡箭。仿佛他不敢入关,要叫夕生代劳!”
一念及此,她面似寒霜,冷冷盯着榻前做戏的雪狼王。
萤几被雪狼王逼着,颓然跌坐榻沿,只道:“你起来,起来听我说。”雪狼王跪直听着。
萤几为难道:“腾骥都回去了,约定十日后来接,这时如何报你王父知晓!”雪狼王含泪道:“母亲,我六岁丧母,孤身出关,三十年风刀霜剑,遇见碧姬才有了喜乐,如今生死迫睫,求母亲担一担干系,成全儿子罢!”说罢了伏地不起
萤几只得看看淳于。淳于算盘拨得叮咣响。他料不到雪狼王才是淳齐,恨他能召守护,王储之位危哉。可他七日毒发身死,这却是件好事。可转念又想想:“夜长梦多,他七日内有奇遇治愈了,就是祸根。明晚之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于是劝道:“母亲,哥哥所求于理不通,但于情可悯,做弟弟的不忍心,求母亲成全,明晚洗尘宴上,了他一桩心愿。”
萤几被他兄弟劝说,心下微有松动。只是厚王严苛,她不敢自做主张。欲言又止,不肯给个爽快话。眼见僵局,雪狼王痛哼一声,身子微抖,歪倒在地。萤几慌道:“你怎么了?”又向淳于道:“快叫人,叫墨灵骑!”
淳于眼中杀气一闪,可当着母亲做事,他究竟不敢,只得向门口唤人。霜南奔来扶起雪狼王,雪狼王咬牙道:“我,我又痛又痒,好,好难受。”
萤几急道:“他适才耗费心神,快扶他回去歇息,快去!”霜南得令,扶了雪狼王就走,奚止跟在后面,直出了正殿。
刚进西跨院,雪狼王忽然好了,推开霜南问:“泥鸿呢?”霜南怔道:“他去半露岛了。”想了想又说:“心远殿下带来东境的王子,说有办法上半露岛,他们领着泥鸿霜冽去了。”
雪狼王微一沉吟,吩咐道:“把我们的人都集中在这院子,今晚一个时辰一班岗,有睡觉躲懒的,按战时渎职处置。”霜南道:“是!”
他转身便回寝室,仿佛院中并无奚止。奚止深觉像块抹布,用完了随手便丢了。她难受着想:“他喜怒无常,若即若离,全部心思只有王位,何曾看重我。报仇复族有二哥运筹,又有菁荃相助,我何必跟着凉薄乖戾之人,天天自取其辱!”
她打定主意,冷冷问:“你就没话同我说吗?”雪狼王背影一顿,一言不发推门入屋,咣得关了门。奚止一腔柔情眼见空负,恼火着掌中蓄力,砰得砸开了门,黑影一闪,跃入屋里。
霜南得泥鸿密嘱,七日不许碧姬接近雪狼王,此时长剑出鞘,喝一声:“不得无礼!”跟着纵进屋里,长剑秋水银光,猛刺奚止背心。
雪狼王在正殿支撑不住,是半真半假。施针多时,奇痒又再势壮,逼他拼力迸着,不敢多看奚止一眼。他进屋便扶了椅背,正要歇一歇。还没等他喘口气,咣一声奚止先入,错眼霜南的剑就到了。可奚止不闻不顾,一双秋波妙目,狠狠盯着他。
雪狼王来不及体会她眼神,情急中五指连挥,嗖嗖两道冰锋嘤嘤贯空,“铮”得撞偏了霜南的剑。霜南收剑一愣,雪狼王咬牙道:“你先下去。”霜南只得带门出去。
奚止冷冷瞅他,问:“你要娶我做正妃,是正事,还是玩笑!”雪狼王不敢看他,半靠着椅子恼火道:“你傻吗,看不出我在拖延,不肯跟她去涤风馆!”
奚止冷笑道:“果然不错,又是拿我做玩笑,我早该知道,这样的好事怎能落在我身上!”她说“好事”,雪狼王不由转目看她,奚止气得狠了,小脸刹白,美目蒙了薄薄泪光,又勉力忍着,不让泪落了。
他呆一呆,涤风馆外,她一力当先,逼着假奚止替他解了太蔟,琴高奏笛,她搂他靠在怀里,屋里榻上余香犹在,还留着她的绫裙。想起银针松林初遇,奚止冷淡刚强,他当她低贱,残苛待她,再入关,再到东境,追随至今,她不曾有半分辜负。
雪狼王看着眼前“低贱”之人,她何曾不是另一个淳齐,罪在声名,受尽耻笑,却不肯轻易负人。他唇齿轻张,正要说什么,却听奚止冷冷道:“也罢,我今晚就离了涤尘馆,自此天涯不见。招之即来,呼之即去,这样的事你另请高明罢!”
她一语方罢,转身便走。雪狼王顾不得,一把拖牢了她,抖了声音说:“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我何曾这样!”奚止猛然回头,闪闪泪目盯着他:“你在彼澳馆就是这样,咬我骂我拿我出气,到了东境仍是这样!奚止虐打九瞬,你帮着她,奚若分明古怪,你说我人尽可夫!”
她气得急抖,指了榻说:“你伤口奇痒,又当我是随意可欺的!适才要迷惑继母,又用做正妃糊弄我!”雪狼王傻眼听着,喃喃问:“那么你想做正妃,还是不想做!”
奚止气白的脸上,飞出一缕粉霞,美艳不可方物。她跺了脚就走,雪狼王赶紧拉住,努力分辨:“我要想活命,绿茧里的你也看见,我为什么要出来。我要找人止痒,天下女子多的是,难道非要是你?我要搪塞萤几,小山伶俐,流月听话,干什么非要找你!”
奚止恨道:“谁知你想什么!”雪狼王急道:“我,我,我,我这,这虫,虫子,哎呀,芳冉说,这虫子出来前,不许有房事,否则我死了,也害了你!”
奚止一惊,急怒消了三分,冷冷盯他一眼:“你是心远吗,结巴什么。”
雪狼王无奈住口。奚止却道:“是,我不及小山伶俐,又不如流月听话,留下也是碍你的眼!”雪狼王叹道:“你自己想想,我和她们多说一句话没有?”
奚止低头不语,一会轻声说:“不喜欢别人,未必就喜欢我。”雪狼王急道:“你总要给我七天,让那虫子爬出来,我们,我们才,才好……”
奚止瞪他一眼:“才好什么?”雪狼王心痒难耐,拉她近些,轻声说:“我讨厌你是碧姬,也讨厌自己是淳齐。”
这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奚止却懂了。雪狼王瞧她秋水双瞳一眨不眨,搂她靠在怀里,柔声道:“可我们是谁,别人说了不算,是不是?”奚止鼻子一酸,轻声道:“我不觉得你不如谁。”雪狼王心下熨贴,握她手放在唇边一吻:“我错了,我不该认着你不如谁。”
雪狼王搂她道:“七日之后,你要什么,我都替你弄了来,好不好?”奚止不曾听他软语相求,哪里还生气,一时又下不来台,戏谑道:“我要那个小冰屋。”
雪狼王心里一震,随即笑道:“那有什么好,我做个雪屋那么大的,叫小冰人跟真人一样,不但会浇花,还会做饭。”奚止展颜道:“那么小山怎么办。”雪狼王捂她手在心口,笑道:“你要做正妃,那就是正妃了,明晚她宣布了,我们将错就错,不理会别的了。”
奚止脸上粉霞渐浓,轻声说:“谁说要做正妃了。”雪狼王听她口是心非,叹道:“我不敢见你,为了你,你,你好香啊。”他忍不住奇痒剜心,抱了她搁在榻上。奚止脸通红,轻声说:“那奚止呢?”
雪狼王一怔。他待奚止,有说不出的“夫妻”情份。婚约是母亲定下的,是母亲唯一留给他的,他不肯辜负奚止。他激情微退,想到涤风馆里奚止是假,真奚止下落不明,不由黯然。
奚止突然搂紧了他,在他耳边说:“我就是奚止。”
她吹气如兰,雪狼王本就靠意志抗着,忍不住吻她。这吻温柔缠绵,并不似之前霸道。奚止柔声一哼,雪狼王急放开她道:“不行,那虫子,我不行……”奚止却搂他不许他起身,只问:“我说了,我是奚止,你听着没有?”
雪狼王叹道:“我许了你,也求你一件事。”奚止一怔:“什么?”雪狼王道:“若是奚止她,她不推婚,求你把正妃让给她。”奚止一呆,雪狼王立即道:“除了这个位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
奚止傻眼想了想,一时急道:“我说了,我是奚止啊!”雪狼王皱眉道:“奚止就是个虚名,你非要放心上做什么!”
奚止天狗吃日,无从解释,呆道:“不,不是虚,是我就是……”
门咣得开了,芳冉一步跨入,妙目清冷,盯着奚止道:“你非要害死他吗!”
雪狼王赶紧丢开坐好,淡然问:“时辰到了吗?”
奚止无法,理了裙子站在一旁。芳冉走到榻前,摊开黄布包:“头一次施针,两个时辰也许压不住,因此提前些。”
雪狼王无话,正要躺下,门外又蹦进霜南,急道:“殿下,平常将军来了,在涤尘馆外的长春木林里。”
雪狼王一怔:“来的好快,他为何不进涤尘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