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几被雪狼王扶着,心想:“他母亲若在,有这样的儿子侍奉左右,该是多么好。淳于虽听话,不及他潇洒,总有些拘礼。”
过了津渡,绿叶淋着金阳,随风起伏如波。长春木林密如屏障,只留出细窄小道,道上铺了青绒织毯,洁净清爽,两侧立满东境星骑,行不下百步,便有礼官迎迓。
穿出小道,忽然辽阔。且留岛上竟有平原,百顷畦田整肃,满满栽植金芍。未到盛放之时,也有零星怒绽,远观雪瓣如纱,金边纤亮,花朵袅婷微晃,便似仙子绰约。
众人一时感叹,只说美景无双。阳光释放最后的强烈,金芍园中散设青纱帐,像一个个小亭子,里面设榻几供休憩,奴人捧了酒水鲜果,穿梭往来。
枝离远远见着萤几来了,向心远笑道:“北境王后到了,我去接一接。”心远恭敬起身:“小,小王,陪,陪您同,去。”
枝离莞尔一笑,想他不开口风姿俨然,一开口只叫人想笑。
她今日刻意打扮,衣裙考究,用的是新蚕试吐的第一缕薄丝,织就轻柔飘曳。她领子挖得低,露着优雅脖颈,头发抓得毛了,衬托慵懒娇媚。枝离一步三摇到萤几面前,瞧她仍穿着黑裙,不由说:“王后殿下,黑衣吸热,东境穿不住了。”
萤几微笑:“我初来东境,实是准备不足。”枝离为了淳于的事本来埋怨她,可菁莲改了主意,在她耳边说了一天“淳齐”,她也改了心思想:“菁莲若咬定要嫁淳齐,还是要替她打算,别得罪了萤几,叫菁莲受气。”
她亲热笑道:“这是我的疏忽,本该替姐姐打点。”一面说,一面挽着萤几进青纱帐。帐里设了帘扇,轻捷扑动,荫蕴生凉。萤几额上生汗,坐下舒口气道:“这里可真舒服。”
枝离笑道:“过两日金芍全开了,那才是漂亮。”她扫一眼雪狼王,微笑道:“这是真的淳齐了?”雪狼王依例见礼,萤几笑道:“孩子不懂事,调皮贪玩,让东境见笑了。”枝离咯咯笑道:“趁着南境未到,我们说笑两句。淳齐是怕见奚止吗,做什么隐藏身份?”
雪狼王微笑道:“王后殿下说的是,小王辍关之人,并不想再提往事。”枝离听他说的直接,不由问:“你是想推了与南境的婚约?”雪狼王微笑瞅一眼萤几,却不答话。
萤几不大高兴,深觉枝离爱管闲事,南北婚娶并不用她操心。于是勉强道:“婚约一事,还要靠部落商议。”枝离一笑,抚着指间骨戒:“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们是真做不得主了。”
她说着转目看天,岔开叹气:“太阳总算落了。我每日扳了手指,只算它何时落山。”萤几听她不再提婚约,应景笑道:“日升万物茂盛,王后却盼着入夜。”枝离叹道:“姐姐来了一日,还不曾感受,每过辰时,日照凶猛,直等过了申时,东境才能做些事。”
她笑看雪狼王,嗔道:“所以你胆子大,娶了奚止,是娶了天大的好处,你却不肯。”
枝离一颦一笑总带娇态,倚在榻上,也要将双腿叠了,优美弯着。看人却喜欢定定瞧着眼睛,带着小女孩的娇态,让人忘了她的年纪身份。
雪狼王不肯接她的话,默立不语。枝离心下不乐,又觉得他自大任性,并非菁莲良配。
太阳终于落了,大半颗红彤彤的沉在海角。天空的蓝深了几分,像要合盖人间的丝被,温柔舒展。风凉了,渗着海水腥气,即将到来的夜晚,很是引人遐想。
青衣奴执着角骨小灯匆匆而来,行礼道:“王后殿下,大殿下接到南境贵客,已去了安亭,小的来通传,请王后动身。”
枝离听了,把搁在榻上的脚放下来,扶了菁莲站起,笑道:“萤几姐姐,各位殿下,今晚的宴请设在安亭,我们这就去吧。”
安亭在且留岛极高处,有一面毗邻悬崖。金芍花圃如瀑流倾,斜倚而下。花海之中,青纱微拂,华灯辉映。亭中铺了水牛皮,角骨小灯错落浮在半空,一眼望去,仿佛群星流溢。
枝离踏入亭中,吸气道:“好香啊。”菁莲凑趣:“奚止姐姐在呢,当然是香的。”碧姬换了正红绸裙,薄薄裹在身上,雪肤花貌,妖娆诱人。
她扭动腰肢走来,见礼罢了,笑道:“王后殿下这座安亭,仿佛安在天上,灿烂漂亮。”枝离微笑道:“东境班门弄斧,说到漂亮富贵,不能同南境比。”
碧姬甜甜一笑,却向雪狼王行礼唤道:“淳齐哥哥。”她这声“哥哥”,叫得又粘又软,配合着眼波轻荡,含情脉脉瞧着雪狼王。
雪狼王被砭石压制的“虫子”忽然急动,绿茧中的一幕就在眼前,碧姬柔软莹白的身子,缠绵挑逗的吻,他暗提灵力,抵抗奇痒,却不说话。
碧姬笑道:“淳齐哥哥藏了身份,却害苦了妹妹。昨晚涤风馆前多有得罪,还请哥哥别怪妹妹眼拙,看走了眼。”萤几听了,立即道:“我本要为这事去涤风馆,淳齐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把他的伤治愈了。”
碧姬欢快笑道:“王后不发话,我也要这样做的。昨晚只当哥哥是护卫,一时情急,出手重了些。”她笑看雪狼王道:“哥哥何时要治伤,只管来找妹妹,妹妹没有不依的。”
雪狼王见她前倨后恭,人前言辞浮荡,心下厌恶,冷冷转脸不答。萤几却高兴,捉了碧姬的手拍一拍,笑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菁莲冷眼瞧着,心想:“奚止之前待他冷淡,眼下又亲热了。她究竟是要淳齐,还是淳于!”此念一生,心里暗恨:“她仗着南境富裕,仿佛王子由着她先挑,我偏不信这歪理!”
枝离却笑道:“各位莫要站着说话,请入坐吧。”
青衣奴引着入座。萤几抽空拉了雪狼王,低声道:“奚止答应治伤,纳小娘子作正妃的事,再莫提起!”雪狼王张口结舌,他昨日提这事,本是剑走偏锋,不想叫他母子牵鼻子走。可他应允了奚止,这又不知如何是好。
萤几不再说,抽身便跟了枝离上座。雪狼王大事待举,也只得先搁下。
他是北境大王子,坐在左首第一座,右首第一座却是奚若。他身侧坐着碧姬,菁莲贴了奚若坐着。碧姬身旁是菁荃,正对着的却是心远。如此顺下,又是淳于、菁莆等人。
雪狼王环视一圈,并没见着菁葵。安亭不许随从跟入,夕生等人摒在外面,偌大华亭,只留他一人在内。
众人坐定,天黑得实了,凉风扑面,舒爽畅快。忽听一声磬响,伴着呼喝之声。金芍圃中走来青衣男子,约摸一二十人,手中五只角骨杯,抟飞上下,错落缭乱。他们边走边耍,一呼而收,一喝而发,整齐划一步入安亭。
男子进了安亭,呼喝更响,杯舞更急,二十人排作菱形,角骨杯随了呼喝,倏忽翻飞。其间忽有弦笙入耳,一音悠长,一音促急,应和男子喝声,阳刚阴婉,刹是好听。
舞到半途,那菱形忽得散开,重聚又作正矩,每人座前,皆立青衣舞人。笙调忽然高亢,一音即止,哗得一声,青衣舞人手中角骨杯倾,一脉碧水,直落入座中陶杯。
雪狼王心想:“杯子里有水,能耍得滴水不漏,却有点功夫。”
舞人倾罢碧水,躬身行礼,并不说话,只作手势敬饮。枝离笑而举杯:“这是东境独有的淮夷清液,请贵客尝一尝。”诸人听了,举杯起身同祝,各自抿袖饮下,又复入座。
雪狼王不肯喝实,含在嘴里,吐在袍袖之中。他若去结界另侧,就知道淮夷清液很像风油精,入口凉辣,很是难喝。雪狼王不动声色,摆摆袍袖坐好,碧姬吐舌向他笑道:“淳齐哥哥,这真难喝,你替我喝了罢。”
她柔腕轻翻,递上陶杯,里头汪着淡绿液体。雪狼王瞧她一眼,她秋波含情,朱唇半启,微递粉红舌尖,却翘在唇边。雪狼王心里奇痒骚心,微咳一声,并不答话。
碧姬见他不答,忽得附在他肩上,向他耳边笑道:“哥哥,昨天得罪了,你可别怪我。等这宴请过半,我们找个幽僻去处,替你解了虫子可好。”
雪狼王冷笑道:“你认了太蔟是你所养。”碧姬咯咯娇笑,却不答话。雪狼王冷淡道:“你是王女,怎么豢养下贱东西。”碧姬笑道:“人有人的活法,兽有兽的通途,何来高贵,何来低贱。”
雪狼王听她这话略有深度,不由转目盯她一眼。碧姬将陶杯凑在他口边,低笑道:“饮了此杯,包你登王北境,一统四极。”
雪狼王心头剧震,奇痒微退,暗想:“他们今晚就要动手!”
枝离在上座看得清楚,碧姬软骨粘缠,仿佛生在雪狼王身上。她微有不悦,笑而搁了杯子,道:“奚止殿下,这淮夷清液,你用的还喜欢吗?”
碧姬听问,只得坐直了,含笑道:“嗯,好,很好。”
枝离笑道:“东境土质瘠薄,能生出长春木和金芍花已是不易。淮夷却奇,只长在石头里。”心远听了,睁大眼睛问:“石,石头,头里也,也能长出草,草植吗!”
枝离笑道:“是了,是一粒粒果子,无根无基,只从石头冒出来。剥了煮作汤水,饮之解暑去燥,是以人人要喝的。”
她一句话罢,便听亭外歌道:“凉风清且厉,凝露结为霜。”
众人举目,亭外走来一人,长身玉立,容貌俊逸,青衫飘飘,风雅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