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细如银线的残月发出微不足道的光芒,照得林子里依旧黑沉沉的一片。
黑暗里像无端开出一朵花一样,一盏橘黄的灯突然亮起,并缓缓移动。一只乌鸦啼叫一声,从一个小土丘掠上树梢。那团灯光稍稍晃动了一下。
妇人拍了拍心口,惊魂未定,一手小心托着突出的肚子,一手提着灯笼,蹒跚地前进。
看着松树底下躺着的蓝底布包,妇人松了一口气,向松树一点点靠近,然后将灯放在地上,一手扶着树干,艰难地蹲下身去,将布包拾起。
妇人又提起灯笼,缓缓往回走。她每一步都走得极是吃力,一只手始终护着肚子,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里面的孩子。
灯火在林子里移动,穿梭在一个个坟堆之间,不时有片片纸钱被风拂起,追逐着妇人的裙角。
妇人终于在一块墓碑前停下,那墓碑上一片空白,没有一个字。墓碑后面是一堆新翻的土,黄泥中还夹带着浅浅的断草。
一口大开的棺材就掩映在那堆土中,棺材里铺了厚厚的褥子,还有一个盛着食物的篮子。
妇人小心地跨进棺材,将褥子裹在身上,颤抖着手打开布包。包里是几枚鸡蛋,一只烧鸡,还有一张小褥子。
“宝宝,你就快要出生了。”妇人轻轻抚摸着肚子,面露欣喜之色。
又一只乌鸦从妇人头顶上方掠过,抖落下一枚叶子。
妇人对乌鸦的啼叫充耳不闻,她拿出随身带着的匕首,割下一小块烧鸡,才刚吃几口,肚子突然翻江倒海般疼痛起来。
妇人一脸惊恐,双手在棺中胡乱地抓扯,没一会儿已是满脸汗水。
棺材里顿时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妇人目光呆滞,脸上一片哀怨,慢慢地,她闭上眼睛,静候着自己和肚中的孩子一同死去。
“啊——”一声惨叫划破长空,妇女用尽全身力气,抗衡着最后时刻最大的疼痛。
仿佛山间清泉流过,雪花飘落屋檐,百花在枝头依次绽开,婴儿“哇哇”开始啼哭起来。妇人眼里流出泪水,听着这世间最美妙的乐曲,脸上平静而安详的神色仅存留了一小会儿,接着便瞪大了双眼,显出比死亡还可怕的绝望,绝望过后脸上又恢复平静。
老天爷保佑,让我的孩子活下来吧。
终于,妇人做完了祷告,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扯断婴儿脐带,颤抖着将小褥子包住婴儿的小身子,然后双眼永远地闭上了。
婴儿啼哭得更加厉害,那不谙世事的小小身子上还血水连连。
乌鸦啼叫声也此起彼伏,这片林子一下子闹腾开来。只有月亮的光芒依旧,不增不减。
过了好一会儿,有两棵树几乎同时晃动起来,一棵树还往下簌簌掉着白色的花朵。
一道白色的人影儿降落在地,轻声笑了下,声音如和风温润,“沈游,都追到这坟地来了,还没玩够么?”
只听树上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论武功,我们应当是不相上下的,不过论到这追人缠人的功夫,你哪儿赢得了我——姓苏的,昨日那场不算,咱们从头比比……”
话音刚落,一身玄色的男子从树上掠下,站在白衣男子面前。
“苏云卿,今天你不和小爷斗到底,小爷是不会让你走的。”男子穿着玄色描金长袍,身形颀长,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饶是如此,也掩饰不了他那俊美的五官透着的微微稚嫩。
“沈游,不如你去参加英雄大会,那里高手多的是,何必要和我……”
白衣男子话还未说完,沈游便插嘴道:“狗屁英雄大会,普天之下,在小爷眼中,只有你苏云卿才当得上英雄二字。”沈游郑重地将手放在苏云卿肩上。苏云卿聚精会神,一脸专注地看着他。
沈游暗自得意,料想苏云卿也不过如此,居然爱听恭维之话,玩心顿起,决定好好戏耍他一番。
“苏大侠!是不是被我这肺腑之言所感动了!”
苏云卿摇头,一下捂住沈游的嘴,“别出声!”接着一脸神秘道:“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沈游竖起耳朵听了会儿,茫然地摇头,随即猛地将苏云卿的手甩开。
“哪里有什么声音,你就是在转移话题,以掩饰我夸耀你你很羞涩觉得担待不起的尴尬……”
“不好——”苏云卿突然纵身跃起,朝前方飞去。
沈游忙跟在苏云卿身后,他的轻功比苏云卿好,很快就飞在了他前头。
“哇——哇——”
这下沈游听清楚了,是婴儿在啼哭,一声比一声虚弱。
“见鬼,这坟地怎么会有婴孩。”沈游自言自语说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口打开着的棺材。
苏云卿也看到了那口棺材,忙飞奔过去。
“沈游,棺材里有人!”苏云卿大惊道。
沈游淡淡地朝棺材里扫了一眼,道:“我看到了,我又不是瞎子。有两个人,一大一小,一死一活。”
苏云卿不答话,将棺中的婴儿一把抱起。
“沈游,这孩子快死了,我们救救。”
“要救你救,我可不管——咦,这儿还有吃的。”沈游一眼看到大半只烧鸡,“还是温的——你要不要?”沈游撕下一只鸡腿递给苏云卿。
苏云卿不理他,看着怀中的婴孩,忧心忡忡。
沈游津津有味地啃着鸡腿,时不时看一眼苏云卿,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受控制地笑出声来。
“怎么,苏大侠抱着个婴儿不放手,是想当爹了吗?瞧上谁家女子了上去说便是……”沈游啃完了鸡腿,顺手将手上的油污朝婴儿身上的小褥子上抹。
“沈游,没功夫同你开玩笑,这孩子再不喝奶会死的,我得走了,就劳烦你把这女人埋了吧。”苏云卿说着就要走。
沈游伸手拦住苏云卿,“你要到哪里去?等你找到人喂奶,恐怕这孩子早死了。”
“那怎么办?”
沈游突然一下咬破食指,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他将手指放到婴儿嘴边。
“你就是个死脑筋,谁说婴儿一定要喝奶了。”
不过婴儿好像不领沈游的情,吸了一小口血,又开始哇哇大哭。
“死小孩儿,本教主好心好意给你吸血,你还不要!饿死你!死小孩儿!”
苏云卿突然想起适才看到棺中有一个篮子,忙走过去将篮子提出来,从里面找到一个水罐。
“沈游,你说得对,谁说婴儿一定要喝奶了,还可以喝水不是?”苏云卿笑道,边说着用手指蘸了点水送到婴儿嘴边。
沈游猛拍了下脑袋,暗骂自己白白损失了血液。
婴儿喝了一点儿水渐渐安静下来,捏着小手,似乎睡了过去。
沈游漫不经心地瞥了婴儿一眼,很快将头偏转开。“这孩子真是丑到我了”,又问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自己看。”苏云卿将婴儿递给沈游,“你抱着,我去把孩子的娘安葬了。”
沈游连连摆手,“我才不抱,这么难看,而且要是撒尿了怎么办,我这袍子,尊贵得很——还是我去埋人吧……”
苏云卿无奈地摇摇头,只得自己抱着婴儿。其实他抱孩子的姿势很僵硬,要是在场的是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免笑出声来。
沈游将棺材里的杂物一一往外扔,扔到远处,拿到一柄匕首的时候,将匕首抛向苏云卿。“接着!孩儿他娘的遗物!”
苏云卿一手接过匕首,瞧了一眼,见匕首还算精致,顺手放进裹着婴儿的小褥子里,想着给婴儿留一个纪念。
沈游将棺材盖上,发动掌力,棺材四周的土纷纷落下,落在棺材上,很快堆成一个小土堆。加上有无字的墓碑立着,小土堆已经成了一座货真价实的坟茔。
沈游忙完了站到苏云卿身边,道:“想好怎么处理婴儿没有,我们的比试还没结束呢!”
苏云卿听得沈游这样说,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又看到那块无名碑,眉头紧皱,心烦意乱起来。
“沈游,从小到大,我们比试多少场了?”
“我哪里记得清楚,有好几百场了吧。”
苏云卿又问道:“那胜负如何?”
“虽然没有胜负,可胜负总归要分的。从我记事起就开始练武,我爹常告诉我说,若是不好好练功,就会被你们这些正派人士欺负。什么正派人士,本教主根本不放在眼里,除了你苏云卿。你和那些所谓正派人士不一样,我才尊敬你,找你比武。我定是要赢你的——闲话少说,把孩子安顿好了,我们继续。”
确实,从小到大,苏云卿和沈游就在斗,不知斗了几百场,可总分不出胜负来。他们一个是武林人口中的大魔头,一个是天下英雄拥戴的正义人士,也许,他二人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
但是在苏云卿的心里,他早已把沈游当成了朋友。沈游小他几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实在不想看到他的眼里只有武力。
十六岁的沈游,改变不了他出生时就该有的宿命,可是苏云卿不愿看到他变成一个只会嗜血的,名副其实的大魔头。
苏云卿沉吟了半天,终于开口:“沈游,我同意和你比试,但我们要换一种法子,你敢不敢?”
“怎么不敢?要比什么你尽管说。”
“那好,”苏云卿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一字一顿道:“我们打一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