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鹅毛飞絮,纷纷扬扬地飘至傍晚,都未见有丝毫开晴的模样。倾城念着流琴奔赴边疆辛苦,便早早地打发她回去歇息。下午喝了一碗同早晨一样的白粥,暖了暖胃,除此之外,其余时间多数都是独个儿坐一边发呆。
呼啸的北风,刮的帐子顶“嗡嗡”直响,糟糕的天气寒冷异常,屋内的炭盆,若不坐在跟前守着,基本等同虚设。她忽然起身,撩起帐帘,对门口守卫的两个卫兵说:“天寒地冻,二位将士,不妨先进屋烤烤火吧!”
两位兵士微微一愣,继而齐齐拱手见礼,其中一位说:“属下等多谢王妃体恤,只是将军吩咐,所有守卫必须轮流执勤,再过一刻钟,我等将要换岗至南大帐,那是将军的寝居,马虎不得!”
“南大帐?”倾城下意识地朝南望去,却是立着一座明黄帐篷,比周围的任何一座,看起来都要恢宏些,周围还插着临渊的驻军大旗,前方还有一队人马守护,想必,他这些日子不肯现身一见,该是就躲在那顶帐子里了……
那里,不正是自己那晚误闯的帐子吗……还记得当时引路的兵士,年纪不大,性子颇为活跃,仿佛认识她一样,边引路边搭话——这么晚了,天寒地冻的,您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呢?这要是被将军知道啊,非得把我们扔出去喂狼了不可!您是不知道啊,将军得知您要来,特特在床铺上铺了四层貂褥……
后来的话,她快记不清了,因为当时着急见景湛,并未留意这兵士所说的话,现在想来,他定是认错人了,而那个女人……
半晌……一抹笑,八分薄凉,两分嘲讽,好一个南大帐,好一个将军的寝居……
夜幕降临,屋内的烛火独个儿清冷地摇曳着,女子趴在冰凉的桌案前,双目无神,不知在思量些什么。听见门外吱嘎吱嘎的踩雪声,渐渐浅近,接着帐门被拉开……她忽然坐起身,平静漠然地看着已经站在她面前的人,曾在心中期待了无数次的别后重逢场景,竟然就是如今这般,两两对望,相顾无言。
几日来,他一直躲着,不敢面对她,怕她见到自己会伤心难过,毕竟,百里佳敏的事情,他还需要时间去处理。今夜雪下的如此之大,她一个人在冷凄凄的帐房里,要如何挨过……所以,他来了,带着满心的愧疚和担忧……
而她,静眸流转,璀璨如初,不见伤怀,亦不见波动,令他不禁想起了中秋月夜,她曾说——若能心如明湖水,澄净亦无边,当我所愿!
如今看来,仍旧明眸如斯,澈目无杂,只是不复当初的生气灵动,这种烟尘渺渺,寂寂无波的神情,仿佛将全世界都不放在眼中的目光,同样不把他放在眼中一样的无视,更加让他没来由的恼怒!
“王爷,风雪天寒,何故冒雪来此!……这茶是方才新沏的,先喝一杯,暖暖身子吧!”平静温润的语气,极符合江南女子温婉的脾性,不骄不躁平静漠然,她又一次成功地,将真实的自己深埋。
景湛接过她递来的茶,一饮而尽,而后又深深蹙眉,这不是他自府中带出的菊花茶,刻有她的味道的菊花茶,相反,却是极苦极苦的苦丁茶。他看着眼前纤瘦的女子,正将他随手堆在太师椅上的墨狐披风,用刷子打干上面的落雪,拎起抖落平整,披在了盔甲上面抻平,而后又熟练的,捏着一支金簪,扒拉着眼前的一盆炭火,原本不甚红火的炭盆,经她一拨弄,红光倒也十分旺盛,还时不时地噼啪作响!一切平静淡然的仿佛什么都未发生,又仿佛这只是一个稀松平常安而和乐的寻常夜晚。
见景湛久不出声,只是蹙眉盯着手中的那杯茶,她淡淡道:“王爷定是喝不惯吧,听闻此茶有降火功效,我初来北羌,为防水土不服,便携了此茶,未曾想,居然真派上了用场!”
景湛深邃的瞳眸,在听得她的话后,越发的深不见底……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交流,一口一个王爷,听得他心头越发堵得闷闷,她,眼中稳稳地平静下,究竟是藏得太深,还是本就非同凡响所以淡漠如斯?他筹谋良久的布军谋划,她三言两语闲谈之间,便抖落个彻底,怪不得师父说他的小徒弟能够继承衣钵,桃花源那样复杂的阵型图,她居然不在话下信手拈来……
可喜的是,这样的女子,是他景湛的未婚妻;可怕的是,她若想图谋不轨,只怕山河将倾……
他忽然,一把将她扯入怀中,一手托起她的下巴,逼她与他对视,“你都不问问,那个女人是谁吗?我与她是何种关系?那晚你还为此跳了崖,那么决绝,今日,为何又什么都不说了?嗯?”
真的就连一个的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便如此决绝地去跳崖,那么轻易地就弃了他们之间的所有,他们即将大婚,这场婚姻对她,是不是已经变得无所谓……他托着倾城下颚的手,渐渐不受控制地改为捏着,明明舍不得用力,却气的他乍紧还松,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就是看不得她淡漠的这副表情,仿佛把什么都不放在眼中,她越是这样,他便越会失控。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还是那么完美无瑕的颜,如琢如磨无可挑剔,那双眼,隐隐透着怒意,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是不是忘了,做错事情的不是她……
还是她指望着自己撒泼质问耍无赖?一抹淡笑绽了梨涡,她垂眸:“王爷误会了,那日是个意外,我并没有想要跳崖,若因此而惹了王爷不悦,倾城下次,定会克己守礼,绝不会再有半分越矩行为!姐姐她心心念念了王爷许久,如今能得偿所愿,我也为她感到高兴!”
女子淡漠的眉眼,似是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一般,那一日,得知他是凛夜的时候,本该震惊的她,也是这样一脸平静漠然的神情,对他说——你若不愿说,我自不必多问;这世间的事,各人皆有各人的缘法……
“哦?王妃真是这么想的?不想,从前倒是本王眼拙了,竟未看出王妃是这样的深明大义,也罢!原本王还烦忧着,曾经许给佳敏的承诺,在有了王妃之后,该作何权衡,现在看来,只要王妃无异议,本王酌情处理便可,是也不是啊,王妃?”景湛十分慵懒暧昧地在她耳旁,润气轻吐,见她久不做声,忽又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来,你还是在意的。
双手紧紧地攥着,长长的指甲那么容易就抠进了肉里……
掌心已经麻木,她极力地将伤口死死攥住,仍旧淡淡笑着,“王爷当真极重诺言呢!倾城于此道上,修为倒是远不及王爷,我从不轻易许诺,我怕世事无常,难以兑现,又怕千帆过境再归来,错失了良人!”
她始终平静无波地,看着景湛若有所思的目光,只稍微一点迷惘的思量,转而邪魅的凤目便又恢复了慵懒玩味,她别过脸去,无视心头丝丝痛扯肆虐席卷,自负如她,宁愿玉石俱焚两败俱伤也懒得解释半句!最后,一弯弧度勾起讥诮嘲弄的嘴角,终止了对话。
景湛忽然松开她,斜靠在软榻上,越发寒了面色,只是那样深沉的目光,甚为刺目,仿佛能将她全身上下盯出千百个窟窿……
她叹了口气,缓缓坐在了檀木桌旁,径自倒了杯苦丁茶,一饮而尽,似是极为适应这样苦涩的味道。把玩着手中的白瓷杯,既然他不开口,那么便由她说吧!
“那晚,守门的侍卫定是将我误当成了姐姐,一路指引一路求饶,直道我身子娇弱,万不该冒着风寒擅自出来,恐将军心疼,他们这些侍卫一准没活路!我偏生脑子愚笨,一时竟也反应不及,勿扰了王爷雅兴,原是我不对!还记得,当日我曾问过王爷,就不怕承诺许错了主,被她人缠上,爷当时说,那便都娶了!不知王爷如今,可又做的何样打算?”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那上面的余温,可以给她一点暖,可以缓解一点掌心的刺痛。却并不看景湛此刻的表情,她并非故意气他,也并不想继续纠缠这样的话题,只是想逼着自己,让这颗收不回来的心,学会面对血淋淋的现实!直至有朝一日,真的麻木了,凉透了,也就能够收放自如知难而退了!
“既然王妃如此开明大度,那我便将百里佳敏册为平妻,无分你我,你们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如何?”景湛一改之前的幽深莫测情绪,此刻,倒显得分外轻松颇具玩味。
眼前的女子,仍然淡淡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只半垂着眸子盯着手中的茶碗,半晌,缓缓道:“王爷男子汉大丈夫,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万不能失信于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