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临仙楼里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小河清亮通透的嗓音唱起小曲儿来恰到好处,和乐声配合的天衣无缝,放眼全上京有哪家酒肆茶楼能拿出这般人儿来。
我坐在二楼靠近栏杆处,用玄纱遮面,抻着手脑子里在想:华生要和馆陶公主成亲,我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这种不舒服不是嫉妒也不是憎恨,而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楼下人来人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赌钱的,斗蝈蝈的,来找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汇在一起。一时间,竟将小河给比了下去。
话说,十娘别的东西没有,唯独这酿酒的手艺是日益倍增。昨日,因心头郁闷不忿,没好好品品她那坛埋在地下藏了二十年的好酒。今日,可一定要细细品品十娘上月酿的新酒。听她聊,这是用去年下的第一场雪的雪水酿成的,入口甘甜,唇齿留香。
我倒了一小杯在瓷杯中,果真如此,感觉就像是在口中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一杯接着一杯,一壶接着一壶,小半天功夫,我竟喝了十娘整整九坛新酒。本以为自己会醉成一滩烂泥,可站起身拍拍衣袖时,倒也身心轻松,脚步如飞。
说到“飞”字,我倒还真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在漠北,我模模糊糊感觉身体有另一个自己生出来,如虚如实,和他人的对话也都记得一清二楚,就连蛮金大王怎样死的,应承怎样死的,努尔巴急急忙忙赶来的情形,我通通都记得。
只不过,那种记得是一种关在牢笼里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的记得,而不是亲生经历过的记得。
想着想着,我眼光驶向楼下,只见十娘牵着一位眼睛上蒙布条的姑娘往上边走了来。本以为,她们会直直朝我这边走来,可事与愿违,十娘牵着那位姑娘到了另一头的厢房里。不多时,十娘从里面出来,快步渡到我这里,示意要我跟她走。
我点点头,跟在她后头。
到厢房门口时,十娘突然靠近我耳边小声说:“丫头,等下可要沉住气,一定不要哭……”
“好……好”我疑惑应下。
十娘这才放下心,轻手推开雕花木门,语气欢欣:“紫儿,你家小姐来了!”
站在窗子底下的姑娘闻声转过身,她眼睛上蒙着布条看不见,只凭自己知觉找到我们。
这会儿,我竟挪不动脚步了,像是和楼板长在了一起,怎么用力它都不动。紫儿!我的紫儿!我最好的紫儿!我不知用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语气去回复她。只觉得心里有无数根长满尖刺的荆棘在刮,在挠。
“紫儿,我在这儿!”我终于挪动了脚步,扑向紫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一时间,太多太多的情绪,太多太多想问的,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紫儿手有些颤抖,还和以前一样,遇事哭哭滴滴,“老爷夫人在天有灵,连家的列祖列宗有灵,小姐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小姐你知道吗,你走之后,我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万一,你就……前段时间还听说死在了蛮金人的蹂躏之下……谢天谢地,小姐安好。”
可想而知,在我走后,紫儿是过的什么日子。当初我骑马去追华生,丢下紫儿一人在华生叔父家里,还以为她会被他人好生款待。想来全是我错了,姓华的一个都不能信。
我伸出手抚向紫儿脸上的布条,心疼的问她:“你的眼睛……”
紫儿似乎有意在回避这个问题,她自言片语就给带了过去:“不碍事,习惯就好了。”
既然她不想说,我也就不去揭她的痛处了。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华生叔父早在半年前就被朝堂上与他作对的官员给弹劾的革职了。没了职位,朝廷依照律法收去他的宅子、良田,疏散仆人、奴役,留下光秃秃的一所破屋给他。
我问紫儿,她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
她笑得羞涩且苦涩,“小姐……我……在小姐你走后,便嫁给了华府的下人。”
本该是件开心不过的事,此刻我却感到了一股无名的担忧。
“真好,我的紫儿竟然赶在我前面嫁人了,有孩子了吗?”我盯着她肚子。
紫儿掩嘴苦笑几声,摇摇头,“新婚后倒是怀了一个,不过没等出世便不小心掉了。现在要是还想怀上,恐怕是难之又难。”
我心里有愧于紫儿,虽不是很清楚她现在的情况,夫君是否疼她,公婆是否待她如己出,左邻右舍是否有些闲言碎语……我立马下了主意,抬眼看着十娘对她道:“十娘你还记得吴太医吗?”
“吴太医?”十娘仰头细细想了下,“上京城里有名的太医和名医,我都认识不少,可吴太医这人今个儿我还真是第一回听。”
我稍作提醒:“十年前,在城北巷子里。他被一群泼妇追骂,还是你出面救的他!”
这下,十娘算是想起来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手:“对对对,我想起来了。那人好像是宫里头专门为皇上妃嫔们看月事的,听闻他是治疗不孕中的好手,医术高明能使老蚌生珠。不过,此人深居宫中,甚少出现,那要怎么才能……”
我眼珠子一转,顿时生出了一个好点子:“十娘你不是和皇后娘娘是发小嘛,由你出面请求她让吴太医从宫中出现一趟,还是能做到的吧!”
“额……”十娘为了难,她是那种拉不下脸去求别人的人,心高气傲如一枝傲立天地间的寒梅。
见她犯难,我心里头的热情也跟着慢慢泄了不少。
紫儿说:“小姐不必为难十娘,我是什么人自己清楚的很。是不敢奢望有神医来的,再说了乡间庸医的诊断有误还说不定昵,所以小姐不必为我的事苦恼了。”
“不行!”我态度坚决,不为别的,只为紫儿从小到大一直跟着我,这份情就值得我去为她做些什么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十娘似乎被我的语气惊到了,先是楞了一会儿,然后开怀大笑,秀指捏着白净的锦帕,“果然是上过战场的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她又用十分欣慰的眼光看我,语重心长道了句:“真是长大了……”
紫儿偷偷捂住嘴笑了下,或许在她看来,我也是一样吧。
片刻嬉笑过后,十娘没再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且爽快应了下来。说明日就起身去宫里,拉下脸好好求皇后。
我如获重释,为自己还有点价值存在而高兴。
紫儿用过晚饭后方才回去,临走时她还不时回望这边。虽然看不见,但我站在栏杆处也能感觉得到那份沉甸甸的挂念。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不由自已的想起了华生。
十娘说的对‘不要再犯傻了’的确,我真的不应该在犯傻了。为了一个不知道爱不爱我的男人远赴漠北抗敌,为了一段儿时许下的嬉笑承诺为他披荆斩棘,我真是太傻了。什么海誓山盟,什么海枯石烂,什么今生只爱你一人,都是假的。
我望着远处不断升腾的孔明灯,眼角处竟会怔怔留下两行清亮的泪痕。
忽而抬头发现,皓月之下有两只矫健的雄鹰盘旋于夜空中,姿态卓绝、优雅。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那两只鹰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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