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有,士人是一个受人尊敬的群体。在这个时代,知识是匮乏的,读书人是稀少的,如果你是一个读书人,那么你会得到足够多的敬意。
柳芝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有人,她像大部分大有人一样,对士人这个群体充满了敬意,所以,她今天起的比往日要早一些,因为她需要准备一下,迎接那个到她家来的小算账先生。
“家主,您的粥。”女奴走进了柳芝的闺房,将一碗米粥放在案上便匆匆退下了。
柳芝正侧卧在卧榻上,一头长发在末端简单地扎住,搭在胸前,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衣,隐秘的部位若隐若现。大概是起的有些早了,接吴楠的人还没有到,她只能拿着一本农学杂记,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这天气实在是闷热,让她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家主,今日怎么来了兴致,突然看起书来了。”昨天留在城里的女奴兰香刚一回来下了马车便一路小跑到了后院,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来。
“火急火燎的,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柳芝起身合上书随手往榻上一丢,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一点规矩都没有的小丫头。
兰香自幼就跟着柳芝,在她跟前也就没了拘束。
“家主,您看,”兰香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摊开,递到了柳芝面前,“我昨儿晚上在陵水边溜达的时候,就看见一群读书人站在桥上对着那画舫上的姑娘念这诗,我觉着好听,想着您又喜欢这些个诗啊赋啊的,就让人家给写了下来,拿回来给您瞧瞧。”
听到这,柳芝也来了兴趣,接过那张变得有些潮湿的纸,只见上面四列二十八个工工整整的字: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是写给女子的诗?”
“是啊,听说是写给虞美人的。”
“可知道是谁写的?”
“不知道。”
柳芝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写这首诗的人,定时对虞美人爱慕非常。虞美人能有这么一位爱慕她的人,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柳芝又轻声将诗缓缓地念了一遍,这才吩咐兰香研墨,把诗仔仔细细地誊抄在了一张上好的卷轴上,等墨迹干了,方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到书桌上。等做完这些,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有件事还没做。
“吴先生到了?”
“到了,正和刘掌柜在外头的田里逛着呢。”
“不来庄子里,在田里逛什么?”
“吴先生说,想看看田里的豆子。”
“你吩咐下去,让厨子准备一下,做些肉粥。”说完,柳芝换上一身红色的衬裙,理了理头发,便出了房间。
庄子外,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田地,现在这个季节田里种的大豆已经是绿油油一片,看着甚是喜人。
“刘叔,种这么多大豆是要往城里卖么?”吴楠手里捏着一把还泛绿的豆荚,笑嘻嘻地问掌柜。
掌柜姓刘,吴楠在得知自己日后要和这位看着猴精猴精地老头一块给柳家算账的时候,他就开始一口一个刘叔地叫了,叫的掌柜一路上笑呵呵地。
“城里要的少,大部分都屯起来了,日后若是遇到灾年缺粮了,这些屯着的豆子都能卖个好价钱,”刘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喘着气说,“这人老了,走几步就不行了,吴郎,该去庄子里了,家主等着呢。”
“好,刘叔请。”
吴楠跟在刘叔后面进了庄子,而柳芝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看到两人,柳芝起身迎了过去。
同吴楠寒暄了几句,便邀他尝一尝自家厨子做的肉粥。
吴楠本是要马上去账房的,可是架不住刘掌柜这个老家伙实在是恶鬼附体。
“吴郎啊,不急在这一时,先让老夫喝口粥歇息歇息,我可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年轻力壮的。”说着,刘叔已经在案前盘腿坐下,有滋有味的喝起了粥。
这柳家的粥味道倒也不错,吴楠喝着粥,粥里的肉丁大小正合适,口感不错,但是他此刻确有些怀念后世的豆浆了。
喝上一碗甜甜的豆浆,一大早都精神了不少。
不过可惜的是,这大有还没有出现豆浆这种东西,今天早上他就问过兰儿,结果兰儿却是一脸迷茫,还一再追问豆浆是什么,结果等吴楠给她细细的解释了一遍,这小丫头又嚷嚷着一定要尝一尝,当吴楠说日后有机会做给她喝的时候才作罢。
吃完了粥,吴楠跟着刘叔和柳芝去了账房,柳芝交代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离开了。
终于,穿越来了大有,又要开始干本职工作了!
没想到这柳家的业务面这么广,这大大小小的账目按照内容的不同分成了近十份,整齐的摞在墙角处。刘掌柜给吴楠分好了工,盐、铁、粮食、农具等贩卖的账目由吴楠负责,其他的刘掌柜包圆了。
吴楠总觉得刘掌柜的账目要比他的简单地多,单单从两人手里账簿的厚度上就能看得出来,但是他又不能说什么。
就当是前辈对后辈的磨练吧。
得亏吴楠职业素质高,要不然,眼前这阵势还真就吓住他了。
看着摞在自己面前的账目,吴楠顺手拿起一本,开始认真的核算起来。一旦开始工作,等吴楠渐渐进入状态,周围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他的注意的了,以至于刘掌柜什么时候出去了,柳芝什么时候进来了,以及她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背后都不知道。
柳芝看着眼前的少年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在账簿上写着字,但写出来的字却像刚会写字的孩童写的,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起来。
看了一会,也许是没了兴致,柳芝便轻轻地迈着步子,去了前厅。
“家主,如何?”前厅,刘掌柜正喝着刚沏好的茶,看到柳芝进来了,便问道。
“勤勤恳恳,不像是会偷奸耍滑的样子。”
“嗯,这吴郎,嘴上圆滑,干起活来却也是勤勤恳恳,不过还是要多看看,”刘掌柜放下茶杯,“好了,我这个老头子也不能落人后,趁着还没发困,能多干点就多干点。”
“刘掌柜多费心了。”
“我这老头子也就这么点用了,以后啊,这柳家就得靠年轻人了。”说着,刘掌柜捋着那把灰白的胡子,笑呵呵地离开了。
吴楠一直到了仆人来叫他吃午饭的时候,才停了笔。
午饭很丰盛,但是也许是后世的美食把吴楠的嘴养刁了,即使面前摆满了鸡鸭鱼肉,他也没觉得有多好吃。
归根结底还是调料太少了,像后世的酱油,老抽,耗油,料酒这些统统都没有,虽然也有葱姜,花椒,桂皮,以及豆酱这一类东西,但是这大有人做饭的法子有些太单调了,但凡是鸡鸭鱼都离不开一个蒸和煮,即使是猪肉,也没有什么惊艳的做法。
一顿午饭在柳芝和吴楠一问一答中结束了,算是吃了个半饱,吴楠便又一头钻进了账簿堆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楠只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喉咙也渴的要命,于是便起身准备找些吃的。他回头看了看刘掌柜,结果发现那老家伙已经枕着胳膊趴在安溪上打起了瞌睡。
这柳家庄园虽然大,但是庄子上的人却不多,吴楠一路上也没遇到个人,结果就迷路了。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个什么地方,只觉得穿过一道不大的门之后,眼前的景象都变了。眼前的景象不禁让吴楠想到了《桃花源记》,只见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就在眼前,园子里种着各式花草,在正中央,几颗算不得高大但却胜在精致的桃树围绕着一座亭子,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出去,接着又分成两条,一条连着亭子,另一条连着左边的唯一一间屋子。
吴楠顺着鹅卵石小路朝亭子走去,没走几步便看到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正斜倚着亭子的柱子,吴楠仔细一看,那女子正是柳芝。柳芝已经换上了一件薄纱衣,纱衣轻轻地覆在丰腴的身体上,白皙的皮肤隐隐可见。她披散着头发搭在双肩上,一脸落寂的神情,手里拿着卷轴,嘴里还一遍一遍的吟唱着些什么,那声音,也是说不出的伤感。
柳芝唱的什么,吴楠听得清楚,那不正是李白写给杨玉环,自己写给虞美人的那首清平调么?
一首清平调勾起了她不堪的过往?吴楠腹诽着。
然而并不是勾起了人家不堪的过往,柳芝只是想虞美人吟唱这首爱慕她的人所写的夸赞她容貌的诗该是怎样的感受?惊讶,还是幸福?柳芝也想有人给她写这么一首诗,她想自己肯定会觉得很幸福。就这么想着想着,竟把这首诗吟唱了出来。
“这首清平调如何?”吴楠已经走进了亭子。
柳芝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吴楠,竟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到后院来,没有她的允许任何男子都不能进来的啊!也许是想到自己正穿着一身薄纱,内里的景象多多少少都被吴楠看到了,竟一时羞得说不出话来。
吴楠看着柳芝羞怯的样子,耳根子都红了,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已经有过两个丈夫的人,虽然这两个家伙都是没洞房就一命呜呼的主。
“这首清平调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吴楠找了一块地方坐下,缓缓地说道,“这首诗写给虞美人未必合适,因为配得上这首诗的人,在这人间怕是没有。”
说完,吴楠不去理会柳芝,而是自顾自的缓缓吟道: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此间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当然,吴楠不会把“汉宫”原原本本地念出来。而是改成了“此间”。
“这是其二,其实这两首诗该写给怎样的一个人,我也不知道,能配得起这两首诗的,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儿。”
柳芝见吴楠一脸平静,眼神清明,遂心情坦荡了许多。再者说,吴楠说白了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自己都能当人家娘亲了,反而小丫头似的害起了羞。
“这是你写给虞美人的?”柳芝有些急迫的问道,看吴楠的眼神都有些热切了。
“是,不过是昨日应他人之邀即兴而作。”
“你说这首诗不适合虞美人,可我却觉得适合。”
“可以写给虞美人的诗有很多,但这首诗本就不是写给凡人的。”
“吴先生倒是一个薄情的人,昨日写给虞美人的诗,今日又说配不上人家了,之前人家向你求字你也不给,倒是误打误撞有了一出“美谈”,哈哈哈。”柳芝调笑道。
“又不是我不想给……”吴楠倒有点委屈了,“千金求字”可是和他没丝毫关系。
“有一件事奴家倒是好奇,近几日,奴家……克夫克男人的名声闹得沸沸扬扬,你却似是一点都不怕……”
“这事你不问我也要找机会跟你说道说道。这市井之说信不得,要是能信,那全天下的寡妇人人见了都得绕着走了。那两人命不好,与你又无关。什么狐仙降罪,恶鬼附体,你信?反正我不信,我倒觉得谁娶了你才是真福气。
人生在世啊,是为自己活的,看得出来,你确实在为自己活,而且活的精彩,活的比任何人都好,比那些个有夫之妇好得多,这就足够了。”
“这样的话还从未有人对我说过。”
“怎么,说的不对?”
“不是,只是觉得,你这个人和别人有些不同,心思不似别人。”看着眼前这个俊朗的少年,柳芝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十年来,从未有人顾及过她的感受,他们从未怜悯过一个两次失去丈夫的女人,而柳芝也终于明白,她需要的从来不是怜悯,所以,他开始经商,让自己富有,让别人敬仰她,让别人依附着她,但是,有些时候她又是那么渴望一个可以让她在疲惫不已的时候可以去依靠的人。
“那是,这全天下就没有像我这般的人,往前几百年没有,往后几百年怕是也没有。”
“吴郎,也给我写首诗,如何?”
“好。”
虽然吴楠脑子里有很多诗,但是看着柳芝,没有过多思考,脱口而出: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吴楠连着念了多遍,不单单是念,还改了音调唱了出来,而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注入更多的感情。
唱罢,吴楠再次看向柳芝,却见她笑了,笑得开心,像个小女孩那般。
“你看,笑起来多好看,所谓‘笑一笑十年少’,以后要多笑。好了,我该去算账了,本来是要找点吃的,结果却跑到这儿来了,呆久了刘叔该着急了。”说着,吴楠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看着吴楠渐渐消失在眼前,柳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