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夜色,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有探子匆匆忙忙回禀,“陛下,纪广带人把这一片林子围住了!猎苑和营帐也都是他们的人,不能再往前了!”
“乱臣贼子,犯上作乱!”高尹愤愤骂道,一面抬头望向萧衍泽,这一路上,萧衍泽秉节持重,不怒自威,有着让随从的侍卫羽林军莫名心安追随的力量。此刻高尹也自然希望皇帝陛下能拿个主意,脱离险境。
“高统领,现在怎么走?”领头在最前面的侍卫问道,瞧现下皇帝的样子,也做不出什么决策了,一众人也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忠心耿耿的大统领身上了。
“南有叛军,往西面走!出西山上官道,卫国公一定会来接应!”高尹沉声下了决定。
夜里的林子多了几分阴森僻静,伸手不见五指,一队人既要躲着叛军追杀,又要在迷林中辨识方向,等到终于冲出莽林,踏上官道时,已过戌时,月明星稀,秋风萧瑟。
官道宽敞,再往前赶个十几里路,就能到卫国公的地界了!以卫国公的威望和军力收缴叛军定不在话下,高尹心喜,不作停留,骑马飞奔。没到几步,突然有密密的火光从官道两旁的灌丛中显现,“吁!”高尹勒马,回头对着尚有一些距离的萧衍泽大声喊道,“陛下止步!前面有人!”
“高统领,别来无恙啊!”浑厚的声音从火把后传出。
“李芝!”高尹看清亮光下的青袍男子,恐道。
“高统领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这认人的本领可不含糊啊,这么黑的天高统领还是一眼就认出下官了。”
“李芝,没想到你……连你……也与纪广狼狈为奸,干出这等犯上作乱谋逆大罪!”
“高统领言重,宁皇昏庸残暴,治国无才,御民无德。骄奢淫逸是为对礼法不敬,屠戮后妃是为对先祖不孝,虐杀相国是为对臣子不仁,幽囚同胞是为对手足不义。如此不敬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有什么资格坐拥天下江山?!细看朝堂,也只有高统领这等愚忠之人甘做宁皇的一条狗!”
“李芝!不要为自己造反的罪行找借口!”高尹怒喝。
“为我找借口?!我分明是在为这天下苍生找一条活路啊!”李芝振臂高呼,神情悲怆,一群密密麻麻的人影在李芝的控诉中佝偻着爬上官道正中。
高尹大惊,仓皇退步,对方竟然还带了这么多人?!不对,定睛一看,这些人一个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散乱脏发覆脸,手拿木棍铁碗,砰砰哐当的敲击声像夜的呜咽。原是一群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难民!他们一个个眼神空洞,四肢僵硬,聚在一起举着棍子朝着高尹的方向破口大骂,“狗皇帝!”
“陛下当心!”高尹举刀击落不断丢过来的石块木棍,更多的人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哭喊叫骂着。
一雪鬓霜鬟的老汉声音苍哑,神情悲悯。“临南自古富足,土地肥沃,每年临南上供给朝廷大量税银、粮食。临南上到知州,下到农民,无不对朝廷忠心耿耿,唯朝廷法令行事,可是朝廷是怎么对我们的?!今年逢百年一遇的水灾,临南百姓无家可归,饿殍遍野。朝廷的薄款赈灾款项在哪?!!”
“我可怜的死在洪水里的孩子啊!”有女人骨瘦如柴,空着骷髅般的眼睛嚎啕大哭。
突然,空中飞来一顶急速旋转的草帽,高尹眼疾手快,快步流星上前接下飞向萧衍泽的帽子,越来越多的人涌上山坡,侍卫寡不敌众,眼看就要挡不住了。
“统领,这其中有些看上去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啊。”
“哼,半真半假,多的是买进来的杀手。”高尹攥紧手中草帽一侧,冷笑道,随即命令,“我去保护皇上,你且混入人群赶去卫国公府请调护驾。”
“是!”侍卫应下,还没走出一步,夜空中一枚毒镖疾如旋踵,来不及避闪,插中眉心,血溅当场。
“哈哈哈!”李芝拍掌猖狂地笑着,“高统领想去叫救兵?我劝统领别费这个事了,本官不才,已经帮统领叫过来了。”说罢,手朝身后指去。
齐头并进走过来的朝中大半文武百官,海棠官服聚若艳霞,烧红悠悠长夜,一向忠耿拥君的卫国公被五花大绑推在最前面。“陛下,老臣无能,中了此等奸小的诡计……”
“卫国公身为皇帝亲信,两朝元老,本应为国分忧,扶保君王克尽厥职,却仪仗军权,作威作福,纵容皇帝狂妄跋扈,祸害苍生!经三首府、六部尚书和鸿胪寺卿共同决议,褫夺张公卫国公爵位,收军权!”李芝深沉有力的声音在火光人群中飘飘荡荡,灾民百姓不知所以然,只哭嚎叫骂,文官百官却纷纷振臂响应。
“萧衍泽!你残害忠良,枉为人皇!”
“骄奢淫逸,非帝王正途,还请陛下退位让贤!”
一拨又一拨的声浪回荡在山谷中,高尹舌桥不下,这是群臣逼宫吗?
“啊哈哈哈……”一直不曾言语冷眼旁观的宁皇萧衍泽突然放声大笑,熊熊火光映着他黑亮的眼变得火红,鬼魅狷狂。
“原来如此,朕还真以为首府大人带了这么一堆贱民过来兴师问罪,是真的心系天下,为万民请命呢!原不过是为造反找个由头,好一个饿殍遍野,十室九空!你,你,还有你们,有谁是真正在乎的?!没有人!”
萧衍泽手尖一一指过坡下正襟端立的众人,厉声笑讽,高尹只觉得心口凉极,望向百官身侧木然空洞的难民,赤脚空肚,无家可归,无君可依,无国法可依靠,无朝纲可庇佑。不远万里被一张假文书骗至此地,却只做了他人手中棋,至此,归不了故土,求不得安宁。
“哈哈,不就是皇位吗?你们要拿去便是!这皇帝我早就不想当了!”萧衍泽疯疯癫癫地摘下冠冕,明黄帽缨飘然坠地,泼墨青丝散于额前,风中乱舞,一张脸不知是哭还是笑。“拿皇旨绢布来!退位诏书我写便是!”
“皇上不可啊!”被绑住手脚卫国公痛呼,花甲老人,银丝颤颤,不忍眼睁睁看着自己辅佐长大的小皇帝就这样将萧家天下拱手相赠,绝望闭眼。
一道明黄卷轴在空中划过弧线被萧衍泽接住,毫不迟疑地咬破手指,嫣红血珠从白净指尖渗出,萧衍泽袖口一挥,以血代墨,洋洋洒洒写下一张诏书。怀间白鹤凄厉悲鸣,扑腾不定,眼里暗如死灰。
“留明莫要阻拦,山穷水尽,朕无牵挂。”大手温柔抚上白鹅翎羽。
随后将圣旨递给高尹,昂头凛然高声道,“萧氏衍泽,甘愿退位,自此与大宁天下再无瓜葛!年号嘉历,在位八年,一不负天道伦常,二不负祖宗法旨,三不负黎民苍生!生为帝王,既拥天赐之权,当行天赐之事,何错之有?!纵是享乐杀掠,也轮不到尔等贱民批判!”
纶音一出,山谷官道轰然炸开沸腾怨骂,“昏君无知,不知悔改!国殇啊!”
“狗皇帝!我一家俱死于你的旨意,我要你血债血偿!”
一时间,百姓怨声载道,官僚附和痛骂,人潮涌来,都要上前撕了这个无德无能的残暴君王。
高尹抬头,看到萧衍泽犹若疯子般张牙舞爪、嘻皮涎脸的样子,心中悲凉。他早知萧衍泽不是个好皇帝,可叹自己愚忠一生,只愿忠君报国,今日的祸难怕是躲不过了,只盼来生辅佐的是个圣贤君王。思及此猛地拉住萧衍泽座下之马的缰绳,掉头一抽马鞭,黑马载着萧衍泽扬蹄跑进深林,转瞬消失。徒留高尹宽广的声音,“臣既奉陛下为主君,便应尽臣下之责,羽林军听令,保护好陛下,生死不离!”
“是!”一队人骑马追进林中。
接下来,便是臣一个人的事了。高尹无惧回头,看着气势汹汹手持凶器的暴民,大刀出鞘,飞刀砍下一株竹子,以竹竿做路障,拼一人之力死命拦住挥刀暴怒的灾民叛军。一刀刀、一剑剑毫不留情穿过高尹的身体扎出窟窿,顷刻间便血肉模糊,浓稠的血浆从嘴角喷涌,高尹仍不肯松手,仅凭一己之力竟撑了片刻之久。乱流中,棍棒袭向小腿,堂堂禁军统领轰然倒地,汹涌人群踩踏着留有余温的身体跑过。高尹,涣散的记忆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刚入宫那一年,尚是孩童的萧衍泽穿着锦衣华服蹦跳着跑过来,鼓着腮帮抬头懵懂问道,“你就是父皇派给我的贴身侍卫?你会保护我吗?”鲜血覆面的四方正脸露出一丝苍凉笑意“陛下,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