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外面这十几年,也是颇为长进,为父甚为高兴……”父亲一边笑着,一边走了进来。
有丫鬟掀开帘子,父亲率先进来,其身后一名面容朴实的中年男子也走了进来。
我看到他,一阵恍然。
我死的时候,李卓已经二十三岁了,十二年过去,他已经是一个蓄了胡须的魁梧中年男子了。
在他身后,一名约三十岁的少妇紧跟着走了进来,再其后,是一个约十五岁的娇美少女。
父亲坐在了崔氏旁边,颇为欣慰的笑道,“卓儿这十几年换了三个地方,每个地方做的任绩都颇为不错,为父甚是欣慰,这次回来,你在家好好休整些日子,再去下一个地方。”
“老爷。”崔氏在一旁有些着急,“卓儿已经在外面做了十几年了,也是时候回京安顿下来了,再则,慕雅也大了,到了该说婆家的时候了,若是一直让他们在小地方呆下去,难道要把慕雅嫁给那些乡村野夫不成。”
父亲面色一顿,有些迟疑。
“祖父。”恰此时,李慕雅娇笑着依偎在了崔氏和父亲中间,撒娇道,“祖父,祖母,慕雅不要嫁人,慕雅还要在祖父祖母跟前尽两年孝道呢。”
李卓站在旁边含笑,他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对父亲百依百顺的样子。反正反对的话早就由他的母亲和女儿替他说了出来。他的夫人周氏站在旁边,一个高大一个娇美,看起来当真是颇为和谐。
我忽然觉得目中一痛,眼泪险些就要坠下来,还好我及时低下了头,迅速眨干了眼里的湿意,才没让人看出我的失态。
我突然想起我的弟弟,李斟也二十岁了,可是却始终没有成亲,也不曾出现在各种家宴上,若不是我明明白白的看着他还活着,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他是这个家中的一份子。
我曾经在不经意的时候问过父亲,为什么二哥始终都不怎么出现呢,我记得当时父亲一瞬间神情就沧桑了起来,像是衰老了十岁的样子。
他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不起这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对不起有什么用,对不起我弟弟这辈子还是被毁了。
他本该是朝气蓬勃的国舅爷,亲姐姐在宫里当皇后,自己是丞相嫡子,过得风光无限,偶尔与才子吟诗喝酒,偶尔约佳人赏花踏青,或者他高兴,舞枪弄棒也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的,像不存在一样,被所有人忽略,被所有人忽视。
我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心潮起起伏伏,百般滋味绕心头。
冷不防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抬起头,就看到周氏款款的对我走了过来。
“这是新来的六妹妹吧,我来的时候就听人跟我说起来了,果然是娇俏可爱,惹人喜欢呐。”周氏拉起我的手,十分温和的说道。
她话音才落,李月珠就“噗嗤”笑了出来。
我心头也有些恼意,什么娇俏可爱惹人喜欢,我这蜡黄的肌肤和脸上的雀斑,是个人都知道不好看,这周氏分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若她只是说我长得乖顺倒也罢了,如此往天上夸我,夸过头了就是损,周氏这是拐着弯的挖苦人呢。
不过想一想也是,她婆婆跟我不合,作为一个媳妇儿,要讨婆婆的欢心,当然要做婆婆想做但不能做的事情了。
我看了一眼崔氏,果不其然她正含笑看着周氏,一边看一边点头,十分欣慰的模样。
我心底当即便有一股浊气涌动,可周氏正笑吟吟的看着我,模样真诚的仿佛真在夸我,我若是翻了脸,那就是小家子气,不知尊嫂,叫人拿住话柄。
所以这个时候,即使再气,我也得咬着牙,甜甜的对周氏笑道,“大嫂也是保养得宜,皮肤好的跟母亲的皮肤一样。”
就你会损人,我不会呐。崔氏比周氏大了十几岁。说她俩皮肤一样,我也是在拐着弯的骂周氏老。
女人最不能听的话,一个是说她丑,另一个就是说她老。
果不其然的,周氏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许多。
崔氏倒是笑吟吟的,招呼李卓等人坐下,又将李慕雅安排在了她的身边,为此李月珠都不得不往旁边挪了个位置。
我看了一眼李慕雅,模样倒是不错,天生丽质,肤白貌美,虽是在小地方长大的,却没有那股子畏首畏尾的气质,看起来颇为养眼。
原本李月珠长得也是不错的,毕竟是大家小姐,可她被娇宠坏了,眉眼中带着一股去不掉的跋扈气息,同李慕雅站在一起,就硬生生的被比了下去。
现在这姑侄俩讲的其乐融融的,我甚至听到了李月珠在说我的坏话,李慕雅在旁边附和着捂着嘴笑。可是,这其乐融融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半垂下眼睛,微微一笑。
等了颇久,终于就要开饭了,那周氏却站了起来,笑着道,“父亲,母亲,我和相公多年不在家,未能侍奉赡养父亲母亲,儿媳感到十分愧疚。正巧前些日子路过天津卫,看到那狗不理包子做的是皮薄肉嫩汁水足,想着咱们这做的到底不如本地的正宗,便特意的重金聘了个厨子回来,刚下了马车就去做包子了,我看这会,该是要上桌了。”
话音才落,便有婢女捧着两个竹叶笼走了进来,添在了桌子上。
崔氏在一旁笑呵呵的道,“难为你们有心了。”
父亲抚着胡须没有讲话,脸上笑意却一直没有断过。
竹叶笼被打开,一阵热气扑出,小笼包的香味传了出来,确实比苍都的厨子做的要正宗。
“来,大家都尝尝。”周氏十分贤惠的将小笼包一个一个派到了诸人碗里,而后又站在一旁,要服侍崔氏进食。
我低下头,这小笼包的确是晶莹剔透,但苍都也不是没有,天子脚下能人多,就算不如本地的,也差不了多少,为什么周氏要特意将这个拿出来说事呢。
耳边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我下意识的往李月珠那看了一眼,就捕捉到两个字眼,“乡巴佬……没吃过……出丑……”
我心底顿时恍然。
这小笼包的精髓在于皮薄多汁,吃的时候要轻轻咬破一个口,将汁水给吸出来,之后再吃才不会溅的一身汤汁。
而普通人家是见不到这种精致却吃不饱的小笼包的,我一个食不果腹的小庶女,在江南受尽苛待,怎么有机会吃到这种东西呢。
如果乍一吃,又不晓得正宗的吃法,会弄一身的汤汁,说不得还会烫了嘴,众目睽睽之下,什么脸都丢尽了。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啊,看来崔氏遣去接周氏的人,没少在她跟前说我的坏话啊,让周氏生出了这招捉弄我的方式。
如果真是李羲和那个小姑娘的话,说不定真的烫一嘴的泡,然后被羞辱的哭着跑走。
可是没有如果,我是李佳淳,从小到大吃了无数珍馐玉食,区区小笼包的吃法,实在难不倒我。
“白瓷,给我拿一小碟醋来。”我回头,对白瓷说道。
白瓷转身,给我盛了一小碟的醋。
我将醋放在跟前,冲李月珠一笑,便夹起了小笼包。
许是为了仔细的看我出丑,李月珠眼睛也不眨的盯着我,一脸期待。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带着足足的微笑,将小笼包放在嘴里,用牙齿撕了一个小口,轻轻一撮,将汁水吸了个干净,然后夹着放到蘸碟里,轻轻地在醋里蘸了半个身子,再拿起来放进嘴里,轻轻一咬,吃的是无比的优雅,无比的自然。
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月珠,果不其然,她正一脸恼怒和不甘心。
我正欲开口婉转的嘲笑她一番,却听到“当啷”一声,是象牙箸落在碗盘上的声音。
我寻声扭过头,就看到父亲正失态的看着我,目光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