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杨桃一直管陈雅婷叫陈汪汪。
她俩是最好的朋友,都在一中念高二,从小学起就是同班同学,形影不离如胶似漆。陈雅婷比杨桃大五个月,但她什么都听她的,杨桃说:“历史笔记借我抄一下。”陈雅婷回答她,“已经给你抄好了,给你。”杨桃又说,“我想吃凉粉了。”陈雅婷就问,“还是苹果味?这回我要吃蓝莓味。”说着就蹬蹬蹬地跑去学校门口的冰店买。
陈雅婷对杨桃百依百顺,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皱着鼻子说:“我简直是你养的狗狗,你一个响指,我就飞扑上来了!”
杨桃打了个响指,笑着说:“好极了,陈汪汪,陪我去上班吧!”
杨桃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母亲经营着一间桂林米粉店谋生,她则在电玩城做兼职收银员,每天下午五点到凌晨一点是她的工作时间,连作业都得见缝插针地趴在柜台前偷偷摸摸地写——被老板逮着可就不妙啦,陈雅婷就经常跑来给她放哨,打打下手,然后溜到桂林米粉店把杨桃的晚饭端来。
陈雅婷的家教极严,送完饭她就回家当乖乖女了,杨桃头也不抬地跟她说再见,不断地给络绎不绝的玩家们找零钱、换游戏币,以及老有人上来就是一句:“我想玩拳皇!没位置了!你能帮我把他们轰走吗?”
心情好的时候,杨桃会跟对方开个小玩笑:“有钱的是大爷,他的游戏币花不完,我也没办法呀!”
对方也拍出一袋游戏币:“哼,我也有!美女,你帮我弄个位置,我回头给你抓个公仔!”
杨桃似笑非笑:“你有同伴吧?我给你支个招,你让同伴找他单挑投篮,不就给你腾出地儿了?”
“好主意!”十几岁的男孩子眉飞色舞地跑了,两个小时后他跑回来,言语里俨然就有了调戏之意,嬉皮笑脸地说,“美女,玩得真过瘾啊,我请你吃夜宵去啊!”
“不是送只公仔给我吗?”杨桃不为所动。老实说,电玩城鱼龙混杂,搭讪的人太多了,她的搭档阿芬禁不住别人死缠烂打,出去吃过几次,第二天就懊恼地抱怨道,“点五串豆腐干就想灌倒我啊,还不停地动手动脚,别提多恶心了!”
杨桃笑,她一向认为电玩城这种地方,谈笑有混混,往来多白丁,跟他们约会哪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所以再多的示好她一概拒绝,就连别人把公仔捧到她面前,她都谢却了,但常有调皮的男孩子作出一脸为难:“我上无姐姐,下无妹妹,带回家被我妈瞧见了,可就是罪证啦。”还不忘借机跟上一句,“再说我连女朋友都没,美女,你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杨桃只好说:“我勉为其难了,我男朋友可就大吃其醋啦!”
男孩子就怏怏了:“搞半天你有主儿啊!不过我没看到他来接过你啊……嘿,他能抱得美人归,可真有点艳福。”
杨桃最讨厌这类玩笑了,义正词严地说:“有福气的是我,他人很好,长得帅,对我也好。”
男孩子不信:“那还舍得让你出来打零工?”
杨桃伶牙俐齿地回敬:“这里很好玩啊,要不你干嘛也天天都来?”
男孩子只得抱着公仔走了,虽然杨桃每个月就靠这点兼职工资零花,但捉襟见肘的一面,她从不给外人瞧见。妈妈说过,把自己武装得强大些,就没人敢轻易欺负你,或是占你便宜。她很信这句话,为此不惜撒点儿小谎。
是的,十七岁的高二女生杨桃没有钱,也没有男朋友,但这没必要让这帮玩物丧志之徒知道。
然而赵蜀黍是个例外,第一次见到他,杨桃就拍着他的肩膀跟他称兄道弟:“哥们儿,我失骄杨君失柳,改天去喝一杯?”
赵蜀黍瞥杨桃一眼,显是不相信她有男朋友且已失去:“你才多大?小姑娘一个。”
“喂喂喂,有志不在年高。”杨桃跳起来拍赵晓松的头,“你嫌我小,我可就叫你蜀黍了啊!”
赵晓松都郁闷了:“蜀黍?!我是80后诶!”
杨桃不屑地指了指满池子的小年轻:“我们90后都出来混社会了,何况你们?早该人到中年啦。”
好在赵晓松不是女人,并不太把年纪当回事,又要了五十块钱的游戏币,袖子一挽,继续跟僵尸们较劲去了。
认识赵晓松是在傍晚,电玩城的人太多,他第三次过来买游戏币时,杨桃注意到他了。西装革履的,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还打了领带,像个一丝不苟的学者,却流连于此地,拿着一把假刀,对着屏幕上的僵尸横砍竖砍,把自己累得呼哧直喘。
杨桃忙里偷闲地观察着他,在巨大的游戏机轰鸣声中,来来往往的都是郎当少年,男人的身影格格不入。一本正经的人玩这个不在行,技术很菜鸟,属于玩什么输什么的类型,不住地往小孔里塞游戏币,但照输不误。杨桃猜他从小就是个好学生,这是人生中第一次进电玩城,当他再次输光了一袋游戏币时,她喊住他:“蜀黍,你烧钱啊?”
比起一币通关的高手,赵晓松已在两个小时内为杨桃的老板贡献了一百五十块钱了,这相当于杨桃一星期的收入,她心疼得咂吧嘴,但赵晓松哼了一声,又跑去和僵尸约会了,仿佛屏幕那端是他的逃跑新娘,他得过五关斩六将地追回她。
这家伙只会一味蛮干,真滑稽。杨桃终于按捺不住,走上前:“喂,你被老板骂啦?”
赵晓松输红了眼,解开两颗扣子,甩开领带,皱着眉叹口气:“比那还惨。”
杨桃没见过这么老气横秋的玩家,好奇心大起,又问:“被女朋友甩啦?”
赵晓松诧异地转过脸:“你怎么知道?”
杨桃哈哈大笑:“你脑门上写了四个字啊。”
老实男人撸下手表揣进裤兜里,认认真真地问:“哪四个字?‘我失恋了’?”
“‘气急败坏’喽!”杨桃笑眯眯,“男人嘛,无非为江山和美人失意,但你减压的方式还真别致。”
电玩城太吵,两人要大声喊来喊去才能听清彼此在说什么,赵晓松挠挠头:“我不会喝酒啊……路过这里,所以……”
这么乖,真是大叔界的奇葩,杨桃冲他喊话:“我送个公仔安慰伤心人啊!”
“啊?”
赵晓松拎着大半袋游戏币,杨桃拿起来掂了掂:“听我的,看到那个皮卡丘了吗?还只需要38个游戏币就够了啊,快去快去!”
身为收银员,杨桃能通过电脑看到内幕,她常和陈雅婷合作,用很少的钱抓住公仔,为自己谋点小福利。陈雅婷最喜欢公仔了,卧室里满坑满谷都是。这种以权谋私的把戏本不外传,但赵晓松此人面善,杨桃看不过眼,想拉他一把,稍稍为他减轻点儿损失。可此人不开窍,傻傻地问:“你们的优惠活动?”
杨桃喊得比他还大声:“你要嚷得全世界都听到吗?你懂什么叫作弊不!”
“哦,我还真没作过弊。”赵晓松又挠挠头,看样子真是一路乖到大的类型。二十多分钟后,他抱着半人高的皮卡丘来找杨桃,大张旗鼓地往她跟前一递,“给你。”
杨桃吓一跳:“你情商真低!失恋活该!脑壳真不好用!你在众目睽睽下让我监守自盗,老板会开了我的!”
赵晓松慢吞吞地说:“喔,你用了两个成语。”
搭档阿芬噗哧一乐,这个斯文迂腐男,有点意思啊。杨桃没好气地推他:“送你女朋友啊,追回她啊!”
赵晓松认认真真地点头:“我会追回她……但这个娃娃得送给你。”
“无功不受禄,你做人要专一啊。”杨桃笑他。
但赵晓松自有说辞:“哎,不,在抓娃娃的过程中,我想通了一些事,这个作为答谢之礼,你得收下。”
“啊哦,你连打个游戏都要上纲上线啊,果然是个怪蜀黍。”杨桃夸张地叫,“我不和火星人玩儿,您老请便吧。”
赵晓松执意要把皮卡丘送给杨桃:“那……这个?”
“哦,你可以等我下班再送我,避人耳目。”
“好的,成语小姐。”赵晓松难得幽了一默,抱着皮卡丘走了,惹得阿芬咯咯咯地直笑,那么正襟危坐的一个男人,却抱个公仔招摇过市,好玩死了。
本是句玩笑话,但没想到赵晓松竟真的等在门口了。打烊时已是凌晨,杨桃收工向外走,灯火通明的闹市里,男人抱着公仔朝她笑:“嗨。”
杨桃一愕,赵晓松已递过一杯奶茶:“我看到好多女孩子都买它。”
杨桃眉开眼笑地接过就是一大口,小半杯下去了。她一向很爱喝电玩城隔壁那家店的奶茶,香浓醇厚,全城人民都来朝圣。再看看等了几个小时的赵晓松,陌生人的好意让她受宠若惊:“等傻了吧?你可真实心眼啊。”
赵晓松笑笑:“没,看完了一部玄幻小说。”揉了揉眼睛道,“你们下班时间太晚了,不人道。”
“有钱拿就行。”赵晓松是杨桃没怎么接触过的类型,他以不同于电玩少年们的另类姿态杀出重围,极大地娱乐了她,她对赵晓松有点儿新奇感,抱起皮卡丘跟他聊着:“消夜去?”
“好啊!”赵晓松忙不迭地去摸钱包,“我正好有点饿,去哪里?”
杨桃鬼鬼地笑了起来,她当然要带他去自家米粉店,肥水不留外人田。米粉店就开在电玩城不远处的食街,走几分钟就到,一路上赵晓松都在抒发着对杨桃的谢意,他说通过抓娃娃,他想通了,只要咬定青山不放松,施以时间和耐力,他看中的东西迟早会属于自己,皮卡丘如此,女朋友也如此。杨桃听得恨铁不成钢:“这就是你的生活哲学?”
赵晓松反问:“有什么不对吗?”
“你个书生!”杨桃知道他的女朋友变心爱上了别人,气乎乎地说,“她能跟这个人跑,你拉回来了,将来她会跟另一个人跑,你是打算把有限的生命都放在无限的追捕中吗?我告诉你,如果不想活成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扫雷员,你还是消停了吧!”
这话真狠,赵晓松哆嗦了一下,不解地看了看杨桃:“你多大?十五?成年人的事,你不懂。”
“混社会,靠的不是年龄,是街头经验,你不懂。”杨桃摇头晃脑,玩世不恭地跨入米粉店,扬声道,“两碗牛腩粉!对了,再来一份酸笋!”
店堂的人很多,只有靠墙的角落才有座位,和正在忙碌的母亲隔得极近。母亲见了,刚想跟她说话,杨桃冲她眨眼:“老板,我饿了,要微辣的啊。”
她才不要赵晓松知道,这是自家的店呢。可母亲不响应她,一边烫着米粉,一边问:“功课做完了吗?”
赵晓松瞧了瞧杨桃,又瞧了瞧麻利的店主,恍然大悟地呵呵笑了:“老板,加一瓶红牛啊,冰的。”
杨桃巴不得他消费得越多越好,可这儿不是电玩城,撑死也花不了一百五,她瞪着赵晓松:“你想花钱就上这里啊,去那种化钱炉有什么意思啊,幼稚!”
赵晓松脾气好,对她的冷嘲热讽一律保持好风度,帮她掰开方便筷子,慢条斯理道:“想吃什么,尽管点啊。”
杨桃哼道:“我外号杨八碗,会把你吃破产的。”
赵晓松又摸了摸钱包,老老实实地交待:“现金还有七百多,应该没问题,你试试看。”
这人是个讲冷笑话的高手,明天一定要说给陈雅婷听,杨桃低头吃着牛腩粉,热气扑到脸上来。母亲给她端过一碟酸笋,嗔怪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赵晓松闻言一怔。吃完饭后,杨桃送他出门,他把手支在门边说:“有人跟我抢呢,我要快点才行。”
杨桃被他弄得小崩溃:“你这么善于从别人不经意的言行中总结大道理吗?累不累啊,怪蜀黍。”
赵蜀黍不累,他神清气爽地捧着一肚子食物走了,还不忘撂下承诺:“象鼻子米粉店,我记住了啊,下次再来光顾!”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哪能太把承诺当真,杨桃不以为意。但过了几天,母亲说:“上次你带进来的那个人还不错,每天中午都来订外卖,小妹都要忙不过来了。”
“咦?”
母亲喜滋滋:“他们公司就在附近,一刻钟就到,我算了算,一次少说要送七八碗呢,加上花生米啊海带啊酸笋和茶叶蛋,都算得上我们的大客户了!”
赵蜀黍不错嘛,算个讲义气的人,杨桃很开心。母亲却疑惑了:“他没跟你说?”
“没,我只见过他一次,完全不熟。”杨桃嘻嘻哈哈,“看来我要扩大在电玩城的交际圈,碰到上来打招呼的就往店里带,提高营业额啊!”
女儿散漫惯了,但仍是个很有分寸的孩子,母亲并不担心,她坐在灯下盘着账,跟复习着功课的杨桃闲话几句:“小雅贫血得厉害,你明天把红豆沙给她拿去,每天都吃一点,对身体好。”
“知道了。”杨桃和陈雅婷说起赵蜀黍,小雅笑了半天,问,“你说十年后的欧阳泉会不会成为那样的一个人?明明很严肃,但举止就是让人觉得很好笑哎。”
“你希望他变成那样吗?”欧阳泉是陈雅婷暗恋的对象,高三的模范生。杨桃一有空就溜出校门赶到电玩城做兼职,对他不熟,只远远地瞧过一次。印象中他总穿干净得有点过分的衬衫,白或蓝,很温文,也很遥远,像天空。
陈雅婷自然不希望欧阳泉成为赵蜀黍的翻版,在她心中,欧阳泉是另一回事。不过赵蜀黍代表了某一类成年人,职业清白,心念简单,在杨桃的描述里,他是个才俊——也许正因为如此,一旦混迹到混混堆里,就分外扎眼些,可笑,却也可爱,令人心生逗弄。
十六七岁时,杨桃和陈雅婷都是有着小邪恶和小意趣的女生,对这个世界东张西望。于是小雅喜欢了欧阳泉,而杨桃仍在晃晃悠悠地和人笑闹,上课放学,赚钱吃饭,偶尔帮母亲跑跑腿,去大排档买点炒田螺或麻辣小龙虾。
总有客人嫌大排档的烟火气太重,便躲到米粉店享受着相对的舒适环境,却又贪图夜市上的美食,母亲就打发小妹和杨桃去买回来,从中赚取一两块钱的差价。杨桃狡猾狡猾的,每次都会偷吃个吧小龙虾,反正一份30只,客人总不至于挨个数一遍。
她从小就是个吃货,那会儿父母还未离婚,父亲最爱在晚饭时喝上两杯,总使唤她去打酒。街头的老王家卖便宜而辛辣的纯谷酒,就着一盘虎皮尖椒和两只松花蛋,父亲就能喝掉三两。幼年时的杨桃是个雁过拔毛的人物,见父亲喝得痛快,学会了偷喝,沿着碗沿儿哧溜一口,再面不改色地端给他:“一角钱。”
父亲就打赏一角钱,够她买支冰棍儿,攒到一块时,就能买盒大大卷儿,分给小雅一些,两人比赛吹泡泡糖,多高兴。童年在杨桃的回忆里,充满了白酒和糖果的香气,直到父亲有了外遇,他看上了科室新分配来的外地籍女大学生,将所谓成熟男人的阅历和风度发挥到了极致,四个月后,女大学生哭着来找杨桃的母亲,宣称自己怀孕了,她不能让孩子还没出生就没父亲……
那时杨桃还小,只记得父母开始冷战,母亲搂着她时时失神,眼睛肿得可怕,而父亲开始夜不归宿。所有的亲戚,包括奶奶那边的人都来劝父亲,挨个指责他是个负心汉。但负心汉的儿子还是出生了,在孩子的哭闹声中,父母离婚了,那年杨桃六岁,父亲弯下腰想抱她,她闻见了他身上有孩童的奶腥味,厌恶地推开他。
父亲再婚后,起先还来探望一二,但女大学生管得太紧,渐渐地就不来往了。杨桃的母亲很要强,即使下岗也没向前夫伸手要过一分钱,找亲戚东挪西凑的开了这家米粉店,头几个月撑得很艰辛,吃了没经验的亏,生意做得磕磕绊绊,但到了第二年就开始营利,杨桃的学费,和母女俩的生活费都赚出来了,逢年过节还能给亲朋好友派送礼物,各种礼数都不差的。
得知杨桃母女生活无忧,父亲更加心安理得起来,完全记不得自己在人间还有一个女儿。此后他一门心思地喝着酒,发着胖,职务没升上去,体重倒嗖嗖嗖地见风就长,长得女大学生忍无可忍,跟另一个科室的科长好上了。
父亲再一次离婚了,他带着儿子回来找杨桃的母亲负荆请罪,母亲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仍是好酒好菜,但对他的复婚请求回绝得干干脆脆:“如果我答应,是照顾了你的感受,不答应的话,是照顾了我的感受,你说我怎么选呢?”
父亲愣住了,艰难地想说服母亲:“这几年你也没找过人,拖着女儿再嫁也难吧,与其嫁个小老头,不如……毕竟我们也是有感情的,你看……”
母亲仍很客客气气,微笑着说:“谁说一定要再嫁呢?”
父亲不死心:“青容,女人不好这么犟的……”
“不犟不犟,我是买卖人,最懂和气生财。”母亲跟父亲掏心窝子,“人嘛,说到底还得有个人互相支撑着过日子,我又不傻。碰到双赢的局面,我会考虑的,你放心。”
父亲也不傻,知道母亲把话所绝了,是了,她好容易将杨桃拉扯到这么大,如今的景况顺风顺水,何必要自讨苦吃,替别人养个儿子?母亲对父亲没黑过脸,但杨桃可没什么好涵养,挖苦道:“你娇妻爱子时期可想过我们?不如意就找上门了,做人不能这么猥琐你说是吧?”
父亲被呛得说不出话来,他走后,母亲数落了杨桃:“那到底是你爸,你不能那样说话。”
杨桃半点不待见父亲,拿脚尖踢了踢母亲,笑她:“对小人行君子之礼多憋屈啊,以暴制暴才痛快。”她看多了黑帮电影,最崇尚快意恩仇,“你对我好,以命为偿都可以;否则,我就要打破你的头。”
为此,母亲很担心她,对她去电玩城做兼职很是反对,但杨桃自有一套理论:“他们的眼里只有暴力的虚拟杀杀杀,哪瞧得见现实世界的你我他?个个都在神游,眼睛血红血红的,没空看我。”
母亲还是不放心,但杨桃天天都毫发无损地回家,次次都能拿回年级前十名的成绩单,她就不说什么了。米粉店的生意还不错,但杨桃念大学势必要花一笔钱的,她得未雨绸缪。目下杨桃赚的那些,当成她自己的生活费,确实能为她减减压。开米粉店多年,她也比一般家庭的母亲想得开,女儿迟早要入社会,早点独立不是什么坏事。
再说杨桃确实懂事,从电玩城放工回来,还能给她帮把手,客人想吃夜市上的食物了,她跳起脚就冲出去了,人小,又麻利,嘴巴还甜,有她在,客人们总会多消费一些,百元大钞往她手中一递:“两份小龙虾,一份干锅牛蛙,剩下的钱归你。”
杨桃兴颠颠地出去了,在等待大排档老板炒牛蛙时,她百无聊赖地和陈雅婷发着短信:“陈汪汪,《天使禁猎区》第七卷看完了,明天带三本新的给我。”
小雅说:“只有八和九了,别的还没借着,再等两天。t恤几时给我?”
“等周末交货,放心吧!”短信滴答一响,显示已发送成功,杨桃合上手机盖,冷不丁听见熟悉的声音,“谁是丁岩?我是于佳佳的男朋友赵晓松,是来找你比划的!”
她回头张望,在昏黄的电灯下,又一次看到了赵晓松。他站在几米开外的一张圆桌前,孤立无援地向一桌横七竖八的男人们宣战,颇有传说中跟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的架势,单薄、坚贞但未免太异想天开:“是男人,就用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吧!”
男人!杨桃被这个词逗乐了,分明是文气温良的男人,却一再做着和他的形象形成反差的事儿,夜游电玩城也算了,竟还妄图挑战一干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男人们。杨桃看得清楚,那伙人推杯换盏的,大声说话,大口吃肉,江湖气十足,一桌的啤酒瓶,一地的狼藉,赵晓松也太自不量力了吧,一个秀才跟一帮匪兵死磕,有什么好下场?他连虚拟游戏的僵尸都打不过,还想单骑雪耻,玩黑帮火拼。失恋使他活成了神经病,这刺激可不轻。
冤有头债有主,圆桌正当中的一个人懒洋洋地开腔了:“行啊,我奉陪就是了,小爷我能文能武,你挑一样吧。”
小时候是好学生,成年后是好职员的赵蜀黍傻眼了,他的江湖经验就靠几部港台电影撑着,一实战就抓瞎了,愣了一下才道:“武斗!”
晚风中,摊主临时拉起的电灯轻微地晃动着,赵蜀黍仇敌的脸在闪烁的光线中看不真切,杨桃只依稀觉得那个叫作丁岩的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单是松垮垮地坐着,已比他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些,正似笑非笑地说:“武斗嘛,今儿场子不开阔,我们文斗怎么样?”
看上去他是这几个人的老大,马上有人问:“老板,斗什么?”
有真人版的群架可看,杨桃亢奋地支起耳朵,那人漫不经心地伸手拿过一瓶酒,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了,冲赵蜀黍亮一亮:“酒啊。”
坐他右边的小弟插嘴:“老板,斗酒能算文斗吗?”
“咳,李白斗酒诗百篇,你有没有文化啊!”丁岩仰起脖,哧溜一声,一杯酒下了肚,“接招嘛?”
赵蜀黍真是个临危不惧的豪杰,清了清嗓子,正儿八百地传道授业:“你念错字了,李白斗酒诗百篇,那个字念第三声,是量词。”
几只黑乌鸦嘎嘎嘎地叫着从眼前飞过,杨桃哭笑不得,赵蜀黍,你还是跟他拼讲冷笑话的功力吧,百战百胜啊……丁岩也被赵晓松逗笑了,往椅子里一靠,双手枕着头,极放松地笑道:“我还真没什么文化,你一戳就破,受教受教。”
马屁精不失时机地献媚:“哎,老板,这点小知识算什么,咱有大智慧。”
赵蜀黍仇敌竟是个戒骄戒躁之人,摆摆手道:“智慧这词也太高贵了吧,我最多有点舒坦活着的小窍门儿。”
杨桃一愣,丁岩的谈吐称不上睿智,但无疑是个有底气的人,言谈间尽是俗世的小机灵和小乐趣,她侧过头,拼命想看清他的样子,但他背光而坐,容颜始终掩在暗光中,只能看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应当是个英气的人,她想。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蜀黍应战了,小弟拉开椅子请他落座,他实心眼,不等对方发话,就自顾自地抄起一支酒瓶大声道:“这里还有大半瓶,我先干了!”
杨桃摇摇头,蜀黍,黑帮戏码不是这样玩的……您乖乖地当您的古脊椎动物研究员不好吗,偏要来趟这个浑水……果然是个高分低能的动物啊,脑子真不好使,哪有以己之短攻其之长的道理啊,您的文化都白瞎了吗?
摊主已利索地给牛蛙和小龙虾打好了包,对那边发生的一切都见怪不怪:“闹事啊,天天都有,没事干就掀桌子,酒钱倒没少给。”
可这回是熟人出任主演,杨桃还想多看一会儿:“先放着吧,我好久不凑热闹了。”
摊主嘿嘿直乐,捞起一堆田螺炒了起来。杨桃抱臂在胸,很快就了解了剧情,赵蜀黍是来寻仇的,他的女朋友爱上了丁岩,他决心以男人的方式跟他决斗,重获佳人芳心。但半瓶白酒下肚,他就晕菜了,大着舌头说:“我和她谈了三年恋爱,就没见她这么疯狂过,我得会会你,我……”
丁岩不说话,一旁的小弟讥笑开了:“喂,你就这点微不足道的酒量还想挑衅我们老板?”
男人是经不起一激的,赵蜀黍一听气血上涌,猛一拍桌子,豪气陡生:“酒呢?”
“别,这回合是我了。”丁岩站起身,新开了一瓶酒,俯下身冲赵蜀黍道,“牛饮不是品酒之道,咱慢慢来。”
杨桃借此看清他的脸,灯光闪动,那人朗眉星目,侧脸是金色光芒投下的细微阴影,只随随便便地站着,已惊艳了看客的眼睛。她细细地看着他,单论五官是不如欧阳泉端正的,但眼神里宝光流动,有种隐隐的邪气,气场很强大,力压了这无边无际的夜色。她不由得叹口气,难怪赵蜀黍的女朋友会移情别恋,她一定是嫌他太无趣,而这最多二十出头的少年又太像漫画中亦正亦邪的男配角,他惯常横空出世,却掠夺了少女们的芳心。
其实,赵蜀黍是个多有趣的人啊,那姑娘不懂欣赏……可杨桃懂,连丁岩也懂,是的,他是在戏弄他,一口酒一口菜,舒服得像在自家庭院小酌,倒把年长他好几岁的赵蜀黍衬得像个毛头小伙子还不自知,只见他急吼吼地要了一瓶酒,逞能道:“我只和知己对饮清谈,跟你嘛,速战速决就够了!”
这下连杨桃都替他心虚了,赵蜀黍啊,要当英雄好汉也得装备精良啊,没喝过酒还硬扛就是你理解的爷们豪气,嗯?酒喝得越快越容易醉,你有没有常识,嗯?喝赢了就能把女朋友抢回来吗,那得看她愿不愿意啊,你说对吧,嗯?
不会喝酒的赵蜀黍眼看就要杯具了,小弟们的哄笑声更响了,嘲笑道:“半斤酒就趴下了,怪不得女人跑路了……”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能喝就有女人跟?那我怎么还在打光棍?”
“因为你没老板够汉子!长得嘛,也太寒碜了点……”
“呸!我打!”
“咳,我躲!”
“哟,我顶!”
喧闹声中,赵蜀黍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一瓶酒喝得越来越慢,但他的手越来越不听使唤,抖抖索索,他玩不过他们的,只能被戏耍得团团转,杨桃看不过眼了,径直走到那张桌子前,劈手夺过他的酒瓶,横扫座中男人:“我替他喝。”
男人们都被这挺身而出的小姑娘一震:“喂,小妹妹,美救英雄?”
赵蜀黍喝得晕晕乎乎,但酒劲还未彻底吞噬他,勉强睁着双眼,想要制止她:“杨桃,我没事……”
“没事你个头啊,给我睡觉去!”杨桃伸出一根手指,在赵蜀黍眼皮下晃着,唱起了儿歌,“星星亮了,月亮亮了,萤火虫回家了,蝌蚪找妈妈去了,你也该睡了……”
许是喝多了酒,丁岩有双很清亮的眼睛,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杨桃给赵晓松催眠,嘴角浮起谑笑:“你是谁?”
赵蜀黍扑通一声栽倒在桌子上,晕过去了。倒不是杨桃催眠的本领高强,半斤酒,可真够难为这书生了,见自己人来了,潜意识死撑的那根弦放松了,就迅猛地烂醉如泥了。他在丁岩一伙人面前丢了脸,回头传给那位女朋友听到会糗死了,跟他的初衷背道而驰,杨桃琢磨着,自己得为他力挽狂澜,也让那个变心人多点危机意识,想到此处,她淡淡笑:“我是他的新欢。”
嘿,赵蜀黍,你醉得恰到好处,我信口雌黄也晕无对证,多好。一语刚毕,她拎起酒瓶就往嘴巴里灌,连小弟们都咋舌了:“这可是大曲,你……”
酒太烈,喉咙烧灼一片,丁岩掰开一双方便筷子,给她夹了一大块鱼肉:“吃。”
杨桃就着他的手吞下鱼肉,真辣啊,但面前人的眼睛好亮……她甩甩马尾辫,沉声道:“不是斗酒吗,再来。”
瓶中酒倒不多,但小弟们被她的气势镇了,犹豫着说:“小妹妹,你行不行啊,别跟他一样,逞……”
“我逞的就是口舌之快。”杨桃不卑不亢。江湖事江湖了,承蒙赵蜀黍照顾自家生意多时,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别忘了,她是看港片长大,又自小混迹市井,深谙对付这堆人之道,你得收服他们,一饮定天下。
又是一瓶酒下肚,这回连丁岩都有动容之色,盯着杨桃看:“来,让我看看你的手指。”
杨桃一听就知道他说什么,他在跟她开玩笑呢,金庸小说里写到段誉和乔峰斗酒,乔峰是货真价实豪情满怀,但段誉却偷偷用指力逼出了酒气,蒙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兄弟情深。她伸过双手给他看:“我好歹是个酒风浩荡的人类,该你了。”
小弟们又闹开了:“小妹妹啊,我们老板号称千杯不醉,你再能喝也不是对手啊。”
“哦,我人称浓香52度。”杨桃宠辱不惊地答。
丁岩眉一挑:“那倒是同道之人,泸州老窖的传世浓香和五粮液都是我常喝的。”
有个黄头发的小弟怪叫道:“三杯倒的人飘过!”丁岩笑着拍他的肩,“这叫业精于勤,学着点,小子。”
又有小弟在煽风点火:“哇哇哇,小妹妹,你日后是做阿嫂的料,快点投靠我们吧!”
杨桃等的就是这句话:“你以为人人都会倒戈相向?”冷笑道,“你们瞧他不起,可我能会他舍命相助,你们的女人办得到吗?”
太肉麻了,太台词腔了,吐……赵蜀黍,你安心地入睡吧,可千万别醒来,不然就太囧了吧……杨桃腹诽不已,脸上却佯自镇定,环顾四周,抬高嗓门:“不管你们怎么看待他,在我心里,他是最棒的!”
咦,好像是《快乐女声》的惯用抒情手法吖,呸啦!杨桃见众人不语,还想试图追击再下一城时,丁岩开口了:“所爱另有所爱,听起来,你的情路有些坎坷啊。”
这人可真够腹黑的,杨桃对他怒目而视,撂下三个字:“我乐意。”
丁岩作肃然起敬状:“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姑娘多珍重。”
“你!”杨桃被他噎得够呛,欠身又想拿酒,丁岩却认输了,“你说得对,没什么女人对我好成这样,纵横酒坛不算本领,叱咤情场才是高人,我愿赌服输,他赢了。”
“当真?”杨桃看住他的眼睛,他顶多二十一二岁吧,衬衫是黑色的,眉毛是黑色的,头发是黑色的,夜也是黑色的,但他看起来,却比金子还璀璨,笑得明晃晃的,“你转告他,我对他的女朋友没太大兴趣,她不属于我,但能不能回心转意,就靠他自己了。”
恶人自有小鬼缠,见赵蜀黍人事不醒,杨桃无心恋战:“你说话算话。”
“算话。”丁岩侧过头,吩咐身旁的小弟,“去拦辆车,送他们走。”
这老大当得有范儿,准是个发哥迷。两个小弟把赵蜀黍架进了出租车,司机老大不情愿地叫唤:“哎哟别弄脏了我的车!”
杨桃往副驾驶里一坐,向司机说了地址,她听母亲说过,小妹每天中午都往研究所送外卖,那里准有赵蜀黍的熟人,余下的事儿就好办了。
出租车绝尘而去时,她摇下车窗,看见丁岩正望向她,微微有一丝出神的样子,不言不语地,只是望着她。她别过脸,跟司机说:“开慢点啊。”
十七岁的初秋,杨桃放了米粉店食客价值一百块钱的鸽子,客串了半场“情深意重生死追随”的伪黑帮罗曼史,喝了一斤三两酒,并且,认识了一个人。
虽然这天夜晚,她不知道那个黑眼睛黑头发的漂亮少年走在回家的路上,沿路都在吹快活的口哨,对自己说:“那小妞够辣,是我的菜。”
她对他一无所知。
对无常的命运也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