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深沉，很多商铺已经打烊，食街的“斋记”却仍是大门虚掩灯火通明。一个身形颀长面容英俊的男人慵懒地斜靠在一张椅子上，手中是一杯温热的清香茶水。他的对面坐着一位五六十岁左右的老者，黑白短发却是精神矍铄。

男人看了看杯中碧翠的茶叶，剑眉轻扬：“想当初，那么多的人都想要祥叔手上的绿玉指环却没有一人得偿所愿，想不到你会这么随意地就给了她。”

祥叔微笑：“不可以？”

乔天霖品了一口茶：“当然可以。只是，真的有这个需要？”

祥叔颌首道：“那个丫头，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对她不一样。”

乔天霖垂眸：“有什么不一样。”

祥叔握起茶杯：“特意把人带到我这里要我照顾，又为了我的破指环特意带来上好的茶叶请我喝茶，以你的性子，这还能一样？”

乔天霖抬眸：“原来祥叔忘记了，你的那个破指环，可是江湖中人争得不亦乐乎的东西。”

祥叔摆摆手：“成三已经出来了，你又和那丫头走得这么近，给她防身也好。”

乔天霖默然，其实当珮儿拿出那个碧玉的指环告诉他，祥叔把指环送给了她的时候，他心里虽然惊讶却已经猜到了祥叔的用意。所以，面对着珮儿问他是否可以帮她把指环还给祥叔的问题时，他淡定地答道：“祥叔很少送东西给人，既然他要送给你，你就安心戴上。”

可是，祥叔送出的是他的碧玉指环。要知道，早在七八年前，这枚指环是黑白两道都熟悉的信物。乔天霖轻喟一声：“祥叔，谢谢你。”

乔天霖的这一声道谢的确是不为过的。如果那年没有祥叔，没有退隐的祥叔的支持和帮助，恐怕他也没办法那么顺利地离开是非之地，又或者会像成三一样进了监狱？想起成三，乔天霖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是混乱无章的画面。

那两年，和他在一起最多的人恐怕就是成三了。他们贩卖盗版软件，他们走私香水，他们走私烟草，他们走私名酒，什么赚钱他们做什么。虽然明知道是在做着违法的事情，乔天霖却还是有着他自己的底线。所以，当成三找到路数想去做白粉的时候，乔天霖制止了他。为了赚钱，乔天霖可以吃苦，可以挨饿，可以行走在灰色边缘，但他绝不去碰黄赌毒。在那片浑浊的世界里，他保持着一线的清明。

可是，成三却并不以为然。他们两个走了这么长时间的水路从未失手，既然有这么安全的通道，又为什么不去尝试更加赚钱的买卖？第一次，他和乔天霖有了争执，却也想不到那是他们最后的一次争执。成三的固执，乔天霖的坚持，争吵不息的画面，然后是成三撂下的一句：“你不干，我自己来！”

成三要走的那个夜晚，乔天霖把他拦在了门边，他说：“我们不干了行不行？”

成三不屑一顾：“不干？我们能做什么？我们拿什么养活家里头那几口人？”

其实这个问题乔天霖也想了很长的时间，他心里有着他的计划：“除了照顾家里，我们手上的钱足够开个店铺做点生意。等店铺做得稳当了，你就把嫂子侄子侄女都接过来，我会再出去找事情做。”

能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接到身边，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这么美好的蓝图又有谁不愿意？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赌债，成三摇了摇头：“我是回不去了。”

乔天霖并不知道成三背着自己出去赌博，他总以为他是想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而铤而走险，于是他依旧劝说：“只要你愿意，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回不去的路。”

成三推开乔天霖拦着他的手臂，径自往外走：“你以为像我们这种伸了半只脚进来的人可以重新来过？”

乔天霖看着成三即将要离去的身影：“当然可以！三哥，相信我！”

成三的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往外走：“有本事你重新来过给我看！”

本来在这灰暗的边缘游走这么久是迫不得已，乔天霖早就萌生退意，更何况是要他做这种触及底线的事情。所以，他沉声问道：“是不是我做到了，你就罢手？”

成三头也不回：“你做到了再说！”

放眼现在，乔天霖的确是做到了，可成三却是因为失手而入了狱。那年乔天霖去监狱探望他，他的目光凶狠而怨毒：“你竟然为了洗白而告密？”

乔天霖一向视成三为手足，他又怎么可能去告密？可狱中的成三显然已经认定乔天霖做了警方的线人，他去解释又有什么用？所以，他只是说了一句：“大嫂那边我会瞒着，钱我定时汇过去。”

成三毫不领情，在探视的最后一分钟，他隔着玻璃窗，指着乔天霖：“你欠我的！这辈子都休想还清！”

脑子里面满是成三因为憎恨而扭曲了的脸庞，乔天霖的太阳穴突突地猛烈跳动。店铺里的灯光忽然就变得刺目，刺得他闭了闭双眼。

祥叔已经起了身，他的手搭在了乔天霖的肩上：“既然成三已经出来了，就找个机会跟他说清楚。信不信，都只能看他自己了。”

信不信？乔天霖摇了摇头，如果他相信就不用等到现在了。而让乔天霖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到他找到成三，成三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本来是很好的天气，可到了傍晚竟然是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的不能停。明天是周末，办公室里的人早就收了工，连陆原都飞车去了庄薇那里。乔天霖看了看腕上手表，时针已经走到了九点。他动了动脖子，然后关了电脑，锁了门，下楼去吃晚饭。

雨不大，他不想撑伞，丝丝柔柔的小雨打在他的脸上，反而让他感觉舒适怡然。要去的小餐馆在不远的小巷子里，餐馆虽然小，可味道很好，所以他和陆原也经常到那里去吃。不过，今天也确实是晚了，恐怕他又是最后一个食客了。

天上下着雨，巷子很窄，路灯昏暗，乔天霖知道有个人跟在他的后面，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就在还差一个拐角便到小餐馆的时候，乔天霖停了下来，后面的那个人也止住了脚步。

小雨仍在纷纷扬扬，迷蒙了谁的眼睛。乔天霖缓缓转过身，正对着那一道黑色的身影。空气好像忽然就变得稀薄起来，连呼吸都显得急促。夜色中，雨雾下，乔天霖沉声说道：“你来了。”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淡然，好像这是他早已知晓的事情，所以才可以说得这么夺定而平静。

成三的嗓音沙哑而低沉：“你现在可是风光了，打着领带开着名车，混得人模狗样。可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些是怎么来的！？难道晚上不会做恶梦？”

乔天霖轻叹一口气：“我说过我们要一起开间铺子，你把嫂子孩子都接过来，我再出去找份工作。这些，我一直没有忘记。”

成三冷哼一声：“收起你的假慈悲！不跟我一起干也就算了，可做线人？我没教过你行规？”

乔天霖的背脊挺了挺，隔了两秒，他走近成三。他的嗓音很低却是掷地有声：“那个时候，我说过，我没有。现在，我还是那句，我没有！”

成三的眼睛在夜色中透着冰冷：“除了你，就只有老大知道我的路线，难不成老大不赚钱都要送我进去！？”

乔天霖轻声说道：“那段时间，警方抓得紧，总要有个人进去交差。”

成三冷笑：“老大说你是内鬼，你说老大是主谋。你怎么又知道是老大的问题？而且，我进去不到一年，老大就被人给换掉了，他搞我这个小人物做什么？”

乔天霖默了默，其实当时他也是不知道的，可后来事发之后，他通过一系列的查询，又从祥叔那里得到了证实，便已经是肯定。试问油水如此肥厚的路数，老大怎么会平白无故地给了他们？只是，他何其有幸，认识了祥叔；又何其有幸，及时地抽了身。

可是，这些，他又如何能够三言两语跟成三说清楚？

小雨还是不肯停歇，落目冰凉，可成三的心里却是怒火一片！乔天霖就站在他的面前，这个害得他蹲了大牢，过着暗不见天日的日子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突然地挥拳，十分的力道全部落在了乔天霖的腹部。乔天霖捧腹弯腰，往后退了几步。成三疾步向前，又是挥拳。

这些年，乔天霖一直都在锻炼身体，强健体魄，练习对打更加是必不可少的项目。像这样的拳招，他完全可以避过，甚至是反击撂倒对方。可他却是没有动作，只是任凭成三的拳头落在了他的腹上，他的背上，他的肩上，他的脸上。

乔天霖的不反抗不闪躲更是激怒了成三，他又是重重的一下打在了他的腹部，然后低吼道：“你不是很有本事吗？都给我拿出来还手啊！打我啊！是不敢吗？是心虚不敢吗！？”

乔天霖退开，扶着墙站立。成三打得累了，消耗了力气，也靠着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别以为你寄了点臭钱给我家里，我就会感恩戴德。那都是你欠我的！”

乔天霖的目光笔直地看向成三，昏黄的路灯下，他的目光却是如此的坦荡无尘清明气朗，看得成三心里竟是一震。他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在这下雨的夜里顶立天地：“三哥，我无愧于心！”

他又叫他三哥，他说他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