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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天传 第三章、星辰偏振之状(13)

风敲打在玻璃幕墙上,苏银站在这里,身前是歌舞升平,身后是浓重的夜色,基地外围的花海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宛若墨里的一段彩绸。

言锋许诺的欢迎仪式在米迦勒六十层的环形大厅如期举行,为此还申请了额外物资,可身为欢迎会的主角,苏银却临阵脱逃了。

他还是无法适应这种场合,待在人群当中好似被人掐着脖子般难受。秦默和苏音倒显得很开心,看地上的空酒瓶,他们应该刚刚开了第二十一瓶香槟,就连平时滴酒不沾的苏音也破天荒地来了杯气泡酒,微醺的她脸颊两团淡淡的酡红,夹在一堆男人中间笑得像朵花。

说是千鸟的欢迎会,参加的人却不是很多,基本都是处于轮值空档的成员,大概十来个,聚会到一半的时候,言锋也像是接到什么突发任务,简单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这些人平时都很忙碌,也是恰逢有个机会可以尽情放松,于是都很放得开,苏银在他们中间看到了几个亚洲面孔,此时正拉着秦默划拳,输家罚酒,没两分钟就干掉一瓶香槟。相比之下阿斯贝尔要显得安静得多,一个人坐在人群之外三米左右的吧台边,端着一小杯烈酒小口小口地喝着,脸上带着不温不火的微笑看他们热闹,吧台充当侍者的男人擦着杯子,时不时为她续上一点。。

奥利维亚居然也在狂欢的人群当中,她意外地穿了一身白色的长裙和一双镶嵌紫水晶的高跟鞋,平日里看着有些冷酷的女孩此刻居然在跳舞,眉眼里都是笑意,裙角翻飞如蝶展翼。苏银听过伴舞的曲子,吧台上方的屏幕上写着歌名lorca。

十年足不出户,苏银每日的活动除了室内锻炼和看书看电影,便只剩下听歌了。他听过各种类型的音乐,从旧现代流行到古典,从交响到舞曲都在他的接触范围之内,其实他听歌口味很杂,说是个安静的人,有时却会听些摇滚重金属来排解烦闷。

基地的数据库中有大把的文化资源对他开放,要挑三拣四反而麻烦。

奥利维亚跳的是弗拉明戈舞,从曲风上也能听出来,这种脱胎于西班牙斗牛的舞蹈节奏明快,舞步奔放有力,足尖敲打地板的时候仿佛能当场撂倒一头公牛。

真是适合她的舞蹈啊,苏银不禁想,虽然身材小巧,但力量和美同时存在于她和弗拉明戈之间,跳起舞来就像个自由不羁的吉普赛少女。

就像诗人洛尔迦写的那样,我的双脚以南正值春天,我的前额以北盛开蕨花。

一舞作罢,结束的刹那以最后一次干脆的旋转收尾,裙角借势收紧在紧致有力的大腿上,而后轻柔地舒缓开来,奥利维亚微笑着喘息,额上微微见汗。周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看似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们其实始终被奥利维亚的舞姿所吸引,秦默和苏音夹在他们中间,举起酒杯也跟着一起喝彩。

简直美得像一朵白玫瑰,苏银不禁想到。

“弗拉明戈,其实是悲伤的舞蹈啊。”方才跟着言锋一起离开的莫黎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却没有去吧台要一杯酒而是直接来了苏银这边,“不跟他们一起么?”,莫黎偏过头问道。

“嗯,不太适应,还是一个人待着自在些。”苏银如实回答。

莫黎像是明白了,垂着眼睛点了点头,然后像苏银那样背靠夜色而立,抬头看向一派朝气的人群。

不知怎的,苏银感觉她有些寂寞。

“你刚刚和会长出去很着急的样子,现在没事了么?”苏银目不斜视地问道。

“嗯,暂时没事了,跟司令初步拟定了应对方案,具体指示还要等明天。”

这句说完,便是一阵沉默,苏银不擅长交流,他不清楚莫黎是否也一样。

“你刚刚说的,弗拉明戈是悲伤的舞蹈,是什么意思?”苏银突然想起来,刚刚莫黎话出口的时候他就想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莫黎仍旧看着人群,表情看起来有些疲惫,“弗拉明戈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是‘逃亡的农民’,弗拉明戈舞从发源到成型的过程,其实是吉普赛人的流亡史,他们总是讴歌的放纵与自由,其实来源于被迫无奈的颠沛流离。”

“原来是这样,可她笑得那么开心,我就想这或许是很开心的舞蹈。”

“弗拉明戈就是这样,明明听着很欢快的调子,却总是带着些隐隐约约的忧伤,这就好像开在沙漠的玫瑰虽然照旧艳丽,却总还是向往伯罗奔尼撒湿润肥沃的土壤。真正的弗拉明戈舞,是没有笑容的。”

苏银觉得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了,莫黎说的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背景故事,岂不正是他们现在境遇的真实写照吗?开在沙漠的玫瑰向往希腊的雨水和阳光,而他们向往的,则是一片真实而非隔着冰冷钢铁的星空。

苏银想,欢乐都是壳,里边装的满满的全是一个种族的失意。

一旁传来整齐的呼声,秦默和苏音跟着高举酒杯的男人们起哄,要奥利维亚再来一段,奥利维亚颔首微笑,双手拎着裙角笑得光芒四射。苏银看到秦默的表情透着掩饰不住的痴迷,明显是看呆了。

这厮平日里的浑是装出来的苏银看得很明白,没想到真见了大场面还是忍不住真情流露,道理都懂,但苏银还是觉得他这幅样子颇有些损坏形象。

众人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奥利维亚答应再来一段,她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霎时间一切声响都被终止,全场只剩下舞池中央美得宛如白天鹅一般的奥利维亚的逐渐平复的胸口,和夜色中被隔绝在外的风声,奥利维亚转身冲吧台后的侍者点点头,侍者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将曲子切到下一首。

片刻的停顿。

音符响起的瞬间苏银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舒缓安静的吉他声,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奥利维亚以一种极尽优雅的姿态将身躯环抱起来,仿佛揉皱了空气里的每一寸忧伤。

仅仅数秒,苏银便初次感受到如此直击人心的美。

“roberta flack 的 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吉他演奏版,他用歌声将我温柔处死。”莫黎轻声说道。

苏银惊了一下,看向吧台上方的屏幕,果然滚动着这个名字。

这时音乐突然停顿,随后沙锤声伴着吉他声轻柔地响起,奥利维亚舒展开来,足尖轻打节奏的同时优雅地迈步,如同忧郁蓝色中洁白的涉水鸟。

这一次她的表情始终沉静忧伤,再看不见笑意,可她的美未曾减少半分,反而在易于沉溺的情绪下得到了升华。

苏银想忧伤的情绪随处可见,可那种美一定世间罕有。

奥利维亚的手臂垂在身后像是折翼,可身躯笔直,她抬手的同时手指随着旋律不断拨动。音乐是明显的弗拉明戈风,弗拉明戈没有笑容。

音乐中手拍打吉他的声音响起,节奏加强,优雅与律动瞬间迸发出来。苏银眼前一亮,心底惊叹。奥利维亚的舞姿在变得欢快,可她的表情却在时刻提醒着,这是一幕悲剧。

所有人都沉浸在奥利维亚的舞蹈中,男人们忘了手中端着的酒杯,忘了调整表情,甚至于忘记了呼吸。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一次舞蹈有如此的感染力,能共情一切,空气都变得忧伤。

奥利维亚突然用力起来,快速地转身,镶嵌紫水晶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急速地击打,苏银的心突然被抓紧了。与此而来的是突如其来的,急如骤雨的拨弦,而后快速转向高 潮,拔高的曲调,恰到好处的变奏,这一切都完美糅合在奥利维亚的舞姿当中。

这里是情感集中爆发的部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有力,这里的悲伤也更高亢,每一次踏足都激荡灵魂。苏银自知自己的感情缺乏温度,此时却能感觉到情感在旋律中往复挣扎,如此矛盾。就像此刻的奥利维亚,明明手臂手腕的翻飞与躯干的动作满是女性的柔美与优雅,脚上强烈的节奏却又带着男性的力量与爆发。

舞蹈在最后一段速扫中结束,急促的拍子戛然而止,只余下悠长的叹息。

奥利维亚致礼结束,走向吧台,过了一会儿才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许多人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她朝阿斯贝尔点点头,要了一杯金酒,到一边去了,貌似是跳舞消耗了太多体力,苏银看见她的鬓角垂着些许汗水。

“她跳得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舞。”苏银不擅长使用复杂的修辞,遇见好的东西便只说好。

“奥利维亚是西班牙裔的英国人,这是她自己说的,至于舞蹈应该是在预备区的家族聚居地学的,她刚被选拔上来的时候没有如今这样锋利,不跳舞的时候也很美。”莫黎说道。

“预备区?”苏银愣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你不知道?这十年宅得这么厉害么?”莫黎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苏银面对着她瞪大的眼睛无辜地摇摇头。

“这些对我来说属于没必要知道的事,可能一开始就没打算放我出来。”

莫黎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好吧,你以前怎样都没关系了,但现在你得知道这些。”莫黎顿了顿。

“所谓预备区,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军人家属居住区,但实际上有些区别,你了解铁穹建立的历史么?”莫黎转头问道。

“了解一点,两个世纪前为了保留人类火种建立的防御设施,中心地下有亚利休斯的遗骸,能抵御暗能的侵蚀。”

“你说的都没错,但你可能并不了解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座建筑。有人称它为人类建筑史上的奇迹,但很少有人能明白,没有任何一座雄伟的建筑是清白的,越雄伟越是如此,而铁穹,无疑是其中最黑暗的一座。”

苏银有些愕然,这些东西确实没人跟他说过,他也无从想起,以至于理解起来颇有些难度。

“七十亿人,十亿人从最初的灾难中活了下来,到现在不足一亿,剩下的九亿去哪了?他们就沉睡在铁穹的外边,有些人为守护铁穹而死,而绝大多数人,连进入铁穹的资格都没有,被同类亲手抹杀在铁穹之外。”

苏银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曾听闻有男人们开了特殊渠道得来的坦克到铁穹脚下,向守卫的政府官员乞求放身后的妻儿进去,不然就对铁穹开火。几十辆坦克在前边排成阵列,身后是成群结队的妇女儿童,最后官员朝他们发射了导 弹,一个不剩。但更多的人还是企图从地下挖进去,最后都被强辐射杀死在途中。这是筛选火种的必要过程,但筛选就意味着多数人会死去。”

苏银呆呆地望着莫黎说不出话来,但莫黎还没说完。

“等幸存的人们进入铁穹之后,等着他们的还不是彻底的安全,人们在这里被分为两类,精英进入城市,代表着人类的未来,而剩下的人则持枪上阵,守护人类的现在,他们从地狱中逃脱,还得冲回到地狱里去。而预备区,就是这些人的家。”

“预备区的人,世代为军队输送新鲜血液,每个人都要上战场,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莫黎说完,幽幽地叹了口气。

苏银觉得胸腔里有针在翻滚,混混沌沌的疼,他从未想过真相会是这样。

这里是幸存者的方舟,也是罹难者的牢笼,没有任何一座雄伟的建筑是清白的。这和他读的书上写的都不一样,书上说摩西要跨越红海,于是上帝亲手劈开了红海,而男人们只是盼望妻儿能够活命,等来的却只有死亡。

或许真像雷诺说的那样,这世上永远只存在少数人的公平。

“听完这些,有什么感受?”莫黎偏头看着苏银问道。

苏银沉默了半刻,终于抬眼回答:“不知道,我就突然觉得,奥利维亚的舞,或许比我想的要更加沉重。”

闻言莫黎呆立了一下,但只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微笑,“这就够了。”莫黎轻声说,“许多本就从预备区来的人,都很难再对此生起悲悯。”

她忽然从墙边立起身,一边伸了个舒服的懒腰一边收力拍了下苏银的肩膀,苏银被她拍得轻轻一晃,不知何意。但莫黎并没有再看苏银,转过身便径直走开了,她独自穿越舞池,走向对面的电梯,苏银一直目送她消失在电梯的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