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1
写下就是永恒
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
头脑里的旅行
黄昏降临的融融暮色里,我立于四楼的窗前,眺望无限远方,等待星星的绽放。我的梦幻是一些旅行,以视域展开的步履,指向我未知的国度、想象的国度、或者说简直不可能存在的国度。
被上帝剥削
今天,在那些白日梦的某一片断里,在那些既无目的亦不体面、却一直构成我生命中精神本质重要部分的白日梦里,我想象我永远自由了,是摆脱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自由,是摆脱V老板的自由,是摆脱M会计及所有雇员的自由,是摆脱小差役的自由,是摆脱邮递员的自由,甚至是摆脱猫的自由。在梦里,自由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些从未发现过的神奇岛屿,作为南部海洋的赠礼豁然展现。自由意味着休息、艺术成果,还有我生命中智慧的施展。
然而,正当我想象这一点(在得到午餐的短暂休息里),一种沮丧的心情突然闯入梦境。我转而悲伤。是的,我相当认真地这样说,我悲伤。这种悲伤是因为V老板,因为M会计,因为B出纳,因为所有的小伙子——那个去邮局取信的快乐男孩,那个小差役,还有那只友好的猫——因为他们都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不管眼下的想法如何让人不快,我不可能对这一切无动于衷无泪而别,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某一部分将与他们共存,失去他们的我,将与死无异。
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明天离开这一切,我还能做点别的什么?这是因为我必须做点什么。如果抛弃这一身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套装,我将会穿上另一种什么样的套装?这是因为我也必须穿一点什么。
我们都有一个V先生。有时候他是一个真切可触的人,有时候则不是。对于我来说,他确实被人们叫做V,是一个愉快而健康的家伙,不时有一点粗鲁,却不是一个两面派。他自私,大体上还公道,比很多伟大的天才,比很多左翼和右翼的文明奇才还公道得多。对于很多人来说,V猎取虚荣的形式,有一种对巨额财富、荣耀以及不朽的欲望……但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我更愿意有一个V作为我现实生活中的老板,因为在艰难时刻,较之于世界必然提供的任何抽象物来说,他更容易与之打交道。
有一天,一个朋友,作为一家生意做遍全国的火爆公司的合股人,认为我的工资明显的太低了,对我说:“索阿雷斯,你被剥削了。”这句话使我意识到,我确实如此。但是,任何人在当前生活中的命运就是被剥削,那么我的问题只能是:被V先生及其纺织品公司剥削,是否就比被虚幻、荣耀、愤懑、嫉妒或者无望一类东西来剥削更糟糕?
一些先知和圣徒行走于空空人世,他们被他们的上帝剥削。
我以一种人们欣然回家的方式,转向另一个人的房产,转向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宽敞的办公室。我走近我的写字台,如同它是抗击生活的堡垒。我有一种如此不可阻挡的柔情,面对现实中的账本,面对我给他人记数的账本,面对我使用过的墨水瓶,还有不远处S弓着背写下的提货单,我的眼里充盈着泪水。我觉得,我爱这一切,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别的什么可爱,或者,即使世上没有什么真的值得任何心灵所爱,多愁善感的我,却必须爱有所及。我可以滥情于区区一个墨水瓶之微,就像滥情于星空中巨大无边的寂冷。
会计的诗歌和文学
带着一种灵魂的微笑,我镇定地面对自己生活的前景。除了永远闭锁在道拉多雷斯大街办公室里并被人们包围,那里不会有更多的东西。我有足够的钱来购买食品和饮品。我有可供安身之处,并且有足够的闲暇来做梦、写作以及睡觉——我还能向神主要求什么?还能对命运抱何种期望?
我有巨大野心和过高的梦想,但小差役和女裁缝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有梦想。区别仅仅在于,我们是否有力量去实现这些梦想,或者说,命运是否会通过我们去实现这些梦想。这些梦境悄然入心时,我与小差役和女裁缝们毫无差别,唯一能把我与他们区分开来的,是我能够写作。是的,这是一种活动,一种关于我并且把我与他们区别开来的真正事实。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与他们是一回事。
我知道,南海中的一些岛屿能给人一种天下为家的巨大诱惑[……]。但我可以肯定,即便整个世界被我握在手中,我也会把它统统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电车票。
也许,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的荒谬可笑。
我会想念会计M的,但想念某个人这件事,怎么能与真正提拔我的机会相比?
我知道,我晋升为V公司的主管会计的那一天,会成我生活中最伟大日子之一。我怀着预知的苦涩和嘲讽明白这一点,但又明白这将是事物必然如此的全部结果。
作为符号的V先生
V先生,我经常发现自己被V先生困扰。这个人是我时间的主宰,是我生活中白天时光的主宰,除了这些让人偶感不便之处,他的在场对于我来说还意味什么?
他待我不错,总是用足够友善的姿态同我说话——如果不计特殊情境之下出于个人心烦而对我表现出来的怠慢,而那种怠慢,他事后也用来对付任何人。那么我为什么要把他思来想去?他是一种象征?一种创作动力?他对于我来说意味什么?
V先生。我现在记起了他,就像我知道我在怀旧的未来,将对他油然有所感念。在那个时候,我将平静地生活在郊区什么地方的一个小房子里,享受平宁的存在,不会去写作我眼下同样没有写作的书;而且,作为一事无成的继续,我将提出我眼下用过的各种借口,避免真正地面对自己。或者,我将被拘于一间破房子,承担我彻底的失败,混在一些梦境破灭之时仍然自命不凡的社会渣滓之中,与一些既无法旗开得胜又无能转败为胜的乏味庸众为伍。那时,不管我在哪里,我都将对我的老板V先生,对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办公室,生出怀旧的思念。我眼下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将会成为我从未体察过的爱之记忆,成为我从未有过的胜利。
V先生。我从未来的角度看他,就像我此时此地看他一样清楚:中等身高,体格结实,粗声粗气,特有的拘谨与慈爱,爽朗与精明,粗鲁与和蔼。不仅仅是钱使他出人头地成为老板,你可以从他青筋暴出而多毛的手臂,从他的脖子,强壮但并不过分粗肥的脖子,从他整齐修剪过的乌黑小胡子,从胡须上结实而红润的脸颊,看出这一点。我看着他,看着他精力旺盛然而审慎有度的手势,他眼睛里世事洞明的光芒。我的困难在于,如果我有些恼他,我的灵魂却会因他的微笑而愉快——那是一种开朗的微笑、人的微笑,暖如巨大人群的热烈欢呼。
也许,V先生普通以及几乎粗俗的形象,之所以如此经常困扰我的智力,之所以如此使我心神不定,其原因十分简单:我的生活中没有别人比他的地位更为重要。我想,这一切具有某种符号的意义。我相信、或者差不多相信,对于我来说,在一种远方的生活里,这个人将比今天的他意味更多的东西。
艺术在另一间房里
呵,我现在明白了!V先生就是生活。生活,单调而必需的生活,威严而不可知的生活。这个平庸的人代表生活的平庸。表面看来,他对于我而言意味一切,这就像表面上看来,生活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一切。
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办公室对于我来说代表了我的生活,那么在同一条街上我就寝的第二层楼房间,就代表了艺术。是的,艺术与生活,在同一条街上,却是在另一处不同的房间里。给生活减压的艺术,实际上并没给生活减除任何东西,它同生活自身一样单调,只是表现为另一种不同的方式。是的,对于我来说,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义,还有对一切神秘的解答,只是除了神秘本身的存在——这超出解答以外的东西。
我也将要消失
像往常一样,我走进了理发店,体验到一种愉悦:我能够走进一些我熟知而没有丝毫烦恼加害于我的地方。对一切新东西的敏感,经常折磨我。只有在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我才感到安全。
我在椅子里坐下,年轻理发师用清洁而冰凉的亚麻毛巾围住我的脖子,使我不禁问起了他的一位同事,一个精力旺盛的长者。他虽然一直有病,但总是在我右边的椅子那边干活。这个问题的提出纯属一时冲动,是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了他。
当一些手指忙着把毛巾的最后一角塞入我的脖子和衣领之间,一个平淡的声音在毛巾和我的后面出现:“他昨天死了。”刹那间,一位理发师从我现在身旁的椅子那边永远地空缺,我毫无道理的好兴致随即烟消。我的一切思绪冻结。我说不出话来。
是怀旧症!出于对时间飞驰的焦虑,出于生活神秘性所繁育的一种疾病,我甚至会感怀对于我来说毫不相干的一些人。如果我每日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诸多面孔之一消失,即便它们并非所有生命的一种象征,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会感到悲伤。
绑腿套脏兮兮的无趣老头,我经常在早上九点半遇到。跛脚的彩票兜售者,纠缠过我但从来不曾得手。肥胖而脸色红润的男士,曾手持雪茄烟站在香烟店的门口。还有那位面色苍白的香烟贩子。就因为我日复一日地见到过他们,这些人就会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吗?明天,我也会从普拉塔大街、道拉多雷斯大街、范奎罗斯大街上消失。明天的我——一颗感受和思想的灵魂,对于我来说的整个世界——是的,明天也不会再在大街上行走,会成为其他人提起来恍若惊梦的人:“真是不可思议呵,他怎么啦?”
我所做的一切,所感的一切,所体验的一切,都将比这个或那个城市大街上每天过往的行者更加微不足道。
我这张脸是谁
公司的一位股东,被一种不明的疾病所困日久,病轻时偶然兴起,决意得到一张办公室全体员工的合影照片。于是,前天,在摄影师兴高采烈的指导之后,我们排成队,身后是邋遢的白色隔板,是普通办公室和V先生办公室之间摇摇晃晃的木质分界。在队列的中央,站着V自己,在他的两边,根据一开始理所当然但很快又被搅乱了的等级制度,站着平日在这里朝夕相处的人们,大家用身体完成这项小小的演出任务,其最终目的当然是一个秘密,只有天知道。
今天,当我到达办公室以后一会儿,当时我事实上已完全忘记了被摄影师两度捕捉的发呆时刻,我发现了M,我的一个同事,一个意想不到的早到者。他拿出一些黑白片子,让我辨认得吃了一惊,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被印上照片。事实上,这是同一张照片的两张复制品,是拍得最好的。
我不可避免地首先寻找自己,看着自己的面孔,体验一种面对真实的痛感。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的生理外貌打过高分,但是,当我面对每天相处的伙伴们的队列,将自己与其他如此熟悉的面孔比较,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无足轻重,几乎不存在。我像个无趣的耶稣会的家伙。我瘦削的、呆板的面孔,没有表露出智慧,没有情感表露的强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这张脸,从其他面孔组成的凝固浪潮里脱颖而出。然而,其他那些脸不是凝固的浪潮,其中确有一些表情丰富的面容。V先生与真实生活中的他完全一样——坚实而招人喜爱的面孔,平稳的凝视,这一切都被翘起的小胡子所衬托。此人的品质在全世界的千万之众里毕竟比比皆是,平庸无奇——但他的力量和智慧印在照片上,就像打印在一本心理护照。两位旅行推销员看上去也好极了。另一位职员也不错,不过有一半被M遮去。而M会计!我的顶头上司,乏味单调和常规公事的化身,居然比我更有人样!甚至那个打杂的小伙计,不论我如何探究自己,不去压抑自己的情感,希望自己不是出于某种嫉妒——我也不得不承认,对比我一脸的空洞和乏味,对比这个呆若木鸡的丑八怪,他的微笑显然要光彩夺目得多。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照相机真的从不撒谎?冷冷镜头记录在案的真实是什么?拥有这样一张脸的我是谁?……坦率地说吧……M偏偏在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突然对我说:“你这个相照得好。”然后又对同事说:“把他的模样照绝了,是不是?”
那个同事的快乐和附和,显示出我最终被抛进了垃圾堆。
内心的交响
我的内心是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我不知道它由哪些乐器组成,不知道我内心中喧响和撞击的是怎样的丝竹迸发,是怎样的鼓铎震天。我只知道,自己就是这一片声音的交响。
我是无
今天,我突然找了一个荒诞然而准确的结论。在一个恍然大悟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是无,绝对的无。一道闪光之中,我看见自己一直视为城市的东西,事实上是一片荒原。在这一道让我看清自己的强光里,似乎也没有头上的天空。我被剥夺了在这个世界面前一直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我再生,也必定与我无关,即没有自我的再生。
我是某座不曾存在的城镇的荒郊,某本不曾动笔的著作的冗长序言。我是无,是无。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或者思考,或者爱。我是一本还没有开始写作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我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翱翔长空,然后被取消;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一次次梦想,梦想一个人,而那个人从来就没有打算赋予我生命。
我总是思考,总是感受,但我的思想全无缘故,感觉全无根由。我正在一脚踩空,毫无方向地空空跌落,通过无限之域而落入无限。我的灵魂是一个黑色的大旋涡,一团正在旋搅出真空状态的大疯狂,巨大的水流旋出中心的空洞,而水流,比水流更加回旋湍急的,是我在人世间所见所闻的一切意象汹涌而来:房子、面孔、书本、垃圾箱、音乐片断以及声音碎片,所有这一切被拽入一个不祥的无底洞。
而我,我自己,只因为深渊的几何力学所制约,成为了那个存在的中心。我是这一切旋搅运动中的空无,它们因为我的存在才得以旋搅。因为任何一个圆环都得有一个中心,我这个中心因此才得以存在。我,我自己,是井壁坍塌残浆仅存的一口井。我是被巨大空无所包围的一切的中心。
仿佛地狱正在我体内大笑,倒不是笑魔现身显灵,而是僵死世界的狂嚎,是物态领域诸多残尸的环绕,还有整个世界在空虚、畸形、时代错误中每况愈下的终结。没有创造这个世界的上帝,没有唯一的、创造万物的、不可能存在的上帝,来旋搅这黑暗中的黑暗。
只有我尚能思考!只有我尚能感受!
我那母亲死于非常年轻的时候,我对她从来一无所知……
个性与灵魂
给每一种情绪赋予个性,给每一种思维状态赋予灵魂。
生活之奴
一切事物的单调包围着我,就像我进了监狱。而今天是我狱中岁月中的一天。不过,那种单调只是我自己的单调。其实,每一张即便是昨天与我们相逢的人面,在今天也有了完全不同之处,因为今天不是昨天。每一天都是特定的一天,世界上永远不会有另外的一天与之相似。只有在心灵中,才会有绝对的同一(尽管是一种虚假的同一),使很多事物与很多事物相类聚并且被简化。世界是由海角和尖峰组成的,我们的弱视症使我们只能看到四处弥漫的薄薄迷雾。
我希望能够远走,逃离我的所知,逃离我的所有,逃离我的所爱。我要出发,不是去缥缈幻境中的西印度,不是去远离其他南大陆的巨大海岛,我只是想去任何地方,不论是村庄或者荒原,只要不是在这里就行。我向往的只是不再见到这些人面,不再过这种没完没了的日子。我想做到的,是卸下我已成习惯的伪装,成为另一个我,以此得到喘息。我想要睡意临近之感,这种睡眠是生活的期许而不是生活的休息。靠着海边的一个木棚,甚至崎岖山脉边缘的一个山洞,对于我来说都够了。不幸的是,我在这些事情上从来都是事与愿违。
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律。不会有其他的法律,因为这条法律必须被人们遵从,没有造反或另求庇护的可能。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奴隶,有一些人后来成为奴隶,还有一些人则是在强制之下被迫为奴。我们所有人对自由怯懦的爱,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我们的奴隶生活是如何与我们般配——因为一旦自由降临我们,我们全会将其当作一件太新鲜、太奇怪的东西而避之不及。甚至,我刚刚表达了我对一个木棚或山洞的愿望,希望在那里解除一切事物的单调,也就是说解除我之为我的单调,我真正有胆量动身去那个木棚或山洞么?单调一直存在于我的内心,我知道并理解这一点,我是否因此就再也不能从中解脱?到哪里都是窒息,因为无论我在哪里都是我在那里,当整个事情与空气无关而是肺出了毛病的时候,我的呼吸还能在什么地方得到改善?谁能说我情不自禁地呼唤纯净太阳和空旷田野以后,呼唤明亮海洋和广阔地平线以后,便不再会惦记我的床或我的食品?不再会走下八段楼梯来到街上?不会再次拐进街角的烟草店?不会再次对身边闲得无事的理发匠问候早安?
我们周围的一切,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成为渗透我们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经验,就像巨大蜘蛛之神布下的网,在我们轻摇于风中的地方,轻轻地缚住我们,用柔弱的陷阱诱捕我们,以便我们慢慢地死去。一切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虚无,那么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一道阳光暗去,一抹突然阴沉逼人的乌云移来,一阵微风轻轻吹起,寂静降临了,抹去了这些特定的面容、这些嗡嗡人语,还有谈话时的轻松微笑,然后星群在夜空中如同残缺难解的象形符号,毫无意义地浮现。
里斯本这个托盘
我经常想知道,如果我能够在财富的庇护下躲避命运的寒风,如果我叔叔的道德之手没有把我引进里斯本的一个办公室,如果我没有把工作换来换去,直到最后随俗高升为一个好样的助理会计、并据此得到一份午间快餐般的刚刚够我生存的工资,我会成为一类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那些不存在的过去一旦存在,我眼下就不可能写出这些文字。这些文字虽然不多,但至少比起我仅仅在白日梦里的所有作品来说,比起那些给我更多舒心情境的白日梦来说,无疑要好得多。平庸是智力的一种构造,而现实,特别是当它是野蛮和粗俗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对心灵的自然填补。
我感觉和思考得很多的是,作为会计的这一份工作真让我感激,它使我得以用前一种存在,否定并摆脱后一种存在。
如果我不得不填写有关早期文学影响来自何处的问卷名录,在第一条虚线上,我将写下C·韦尔德(19世纪葡萄牙著名现代诗人,一生中大多时候,以小职员的身分谋生,故经常进入本书作者的联想——译者注),但这份名录如果没有V先生、没有M会计、没有V出纳、没有办公室的小杂役A,整个名录就不完整。在他们名字的后面,我还要用大写字母写下关键词:里斯本。
事实上,他们都像韦尔德一样重要,给我的世界观规定了正确的系数。我以为“正确系数”是一种工程师们使用的方法论(我对它的精确定义当然并无把握),适用于把握生活的数学态度。如果它是这样一个概念,那生活对于我来说,就确如这个概念所指。如果它不是这样一个概念,那么它便代表了生活可能的未来,还有我在这一种蹩脚比喻中未能表达的意向。
当我进入最清澈的心境,考虑我的生活究竟形如何物,我想象它如同一些鲜亮多彩的杂乱碎片——一块巧克力包装纸,或一支雪茄烟的标牌纸环——等待清场的女佣把它们从脏污的桌布上轻轻扫入清扫盘,混入现实的面包屑和面包皮当中。我的生活就显露在那些碎物里,显露在那些既有殊荣的福分、也将宿命于清扫盘的东西当中。神主们在凡间这些抽泣的、无谓的区区碎物之上,继续他们的高谈阔论。
是的,我一直富有,受到宠爱、小心照料以及打扮装饰,从来不曾料想一块漂亮纸片混入面包屑中的一刻。我一直留在幸运的托盘中——“这不是我要的,谢谢你”——然后,我被侍者托回餐柜,在那里直至陈旧和腐灭。一旦我如愿以偿地被启用,我就会被抛进垃圾箱,与那些作为基督遗留之身的面包屑一起,无法想象后来在什么样的星光之下,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但我知道,“后来”是有的。
两种现实
我已经认识到,我总是同时思考和倾听两样东西。我期望每一个人都这样稍稍试一下。一些印象是如此模糊,只有在我对它们展开回忆以后,我才能找回对它们的充分感觉。我觉得这些印象形成了我对事物双重关注的一个部分(也许是轮换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我参入的两种现实具有相等的分量。我的真实便在其中。这种真实,或许同时展现于我的悲剧和我的悲剧性喜剧。
我小心抄写,埋头于账本,在平衡表上测出一家公司昏沉沉的无效历史,与此同时,在同样的关注之下,我的思想依循想象之舟的航线,穿越从来不曾存在的异国风景。对于我来说,这两种景观同等清晰,同样的历历在目:一方面,我写下一行行V公司抒情性商业诗的表格纸,另一方面,在靠近油漆成斑马线的甲板那一边,我在甲板上凝神打量成排的甲板靠椅,还有航程中伸长双腿正在休息的人们。
(如果孩子的童车把我撞着,童车将成为我故事中的一部分。)
锅炉房挡去了甲板一部分视野,让我没法看到那些人腿以外更多的东西。
我把笔伸向墨水瓶时,锅炉房的门开了[……]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形象浮现。他背对着我,朝另外的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从他的背上无法推断出任何东西[……]我开始清理账本上的另一笔账目。我力图查出我在哪里弄错了。原来M先生的这一笔应该列入借方而不是贷方(我想象他:肥胖,和蔼可亲,善于开玩笑;远远地看去,航船已经消失)。
一个人是群体
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终于停歇,天空洁净,大地潮润,闪闪发光——世间的一切在大雨留下的凉爽中欣欣向荣,生活重新变得特别澄明。大雨给每一颗灵魂提供了蓝天,为每一个心胸提供了新鲜。
无论我们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们都是这一刻所有形式和色彩的奴隶,是天空和大地的臣民。我们对周围一切漫不经心也好,感怀至深也好,下雨的时候一如放晴的时候,心境都不会固持不变。只要一下雨,或者一停雨,难以察觉的变化便会发生,也许只存在于内心深处最为抽象的某种情绪,才在此时为我们所感。我们感触到这些变化,但对此并无了解,因为我们感觉天气的时候,甚至并未察觉出自己在这样做。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若干人,是很多人,是丰富的自我,比我们自己每一个人的无限增殖更为丰富。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无视周围一切的人,也可以因周围的一切或喜或悲,从而有别于自己。我们的存在是一片巨大的殖民地,有很多不同类型的人,各别相异的思想和感觉全都共处其中。今天,当工作不足带给我合法空闲,让我记下这少许印象的时候,我是小心抄写它们的人,是刚才还在闲中得乐的人,是遥望天空哪怕并不能真正看清什么的人,是思考这一切的人,是轻易得到生理感觉并且注意到自己双手一直有些发冷的人。像一个千差万别但紧密聚合的群体,我的整个世界由不同的灵魂组成,彼此并不了解对方的角色,却聚多为一,组合成孤身之影——某个会计之身,一个靠近B先生那张高桌的沉静之身。在这里,我找到了他从我这里借走的吸墨纸。
既不崇高也不低贱
像所有的悲剧一样,我人生的核心悲剧是一种命运的嘲弄。我反感生活,因为它是一种对囚犯的判决。我反感梦想,是反感逃脱行为的一种粗俗形式。是的,我生活在无比肮脏而且平常的真实生活里,也生活在无比激烈而且持久的梦幻化生活中。我像一个放风时醉酒的奴隶——两种痛苦同居于一具躯体。
理性的闪亮划破生活的沉沉黑暗,我看得非常清楚,在闪亮中涌现出来的事物完全是由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卑微的、涣散的、被忽略的、人为做作的东西所组成,它们构成了我整个生活:卑贱的办公室将其卑贱渗透到它每一个上班者的骨髓。逐月租下的房间里,在租居者的生命之死以外,不会有任何其他事情发生。那个街角的杂货店老板,以萍水相逢的方式与我相识。老旅店门前站着的那些小伙子们,在每一个相同日子里白白付出劳累。人们像演员们,持久地演出他们不变的角色,或者说,生活像一出只有布景的戏剧,而在这出戏剧里,甚至布景也颠三倒四……
但是,为了逃离这一切,我也看出来了,我必须驾驭这一切,或者必须拒绝这一切。我无法驾驭,是因为我不能超脱现实;我无法拒绝,是因为无论我可以怎样做梦,梦醒之后还是我确切无误地停留在我之所在。
我梦见了什么?刺入内心的羞耻,生活中错误的怯懦,一颗灵魂的垃圾场,而人们仅仅在睡梦里,在他们的鼾声中,才会以死者的外表来造访这种垃圾场。在那种平静的神态中,他们不是别的什么,看上去不过都是一些人模人样的死物!他们无法对自己做出一个高贵的行动,或者心如死水之时却又欲念未绝,如此而已!
恺撒曾经对雄心作过恰当的定义,他说:“作一个农夫比在罗马当副官更好。”我欣悦于自己既不是农夫,又没有在罗马的地位。无论如何,在阿萨姆普卡大道和维多利亚大道之间街区里的那个杂货商,还是应该受到某种尊敬。他是整个街区的恺撒。我对于他来说是否更高贵一些?当虚无不能向人们授予崇高,也不能向人们授予低贱,而且不容许这种比较的时候,我能得到一种什么样的尊敬?
杂货商是整个街区的恺撒,而那个女人,没错,正在崇拜他。
我就这样拖着自己走,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梦想自己无法拥有的[……]像一面没有刻度的公共时钟已经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