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煮盐、打柴,修梯田、收谷子、种麦子,郑老伯一家的日子,就这样在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中一天天溜走了。
秋田收了,皇粮免了,煮盐赚钱了,南山岔人对饥荒的恐慌也渐渐淡去,年一天天逼近了。
“喝了这碗腊八粥,老天爷保佑,明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家安康,六畜兴旺!”
大娘和允儿端来了腊八粥,每人一口粗瓷大碗端在手里,等候郑老伯虔诚地祷告一番,才肯动箸。
江涛坐在门槛上,手里也端着这么一大碗腊八粥。碗里的粥稠稠的,像一座山——麻、黍、稷、麦、菽堆起来的小山,屹立着。
江涛看出了这美好的寓意,这碗粥吃起来也仿佛比往常味道浓香了不少。阿黄摇着尾巴跑来跑去,东一口西一口吃着大家施舍的粥。
“老头子,你给毛驴也添点粥吧。辛辛苦苦一年了,功劳没有苦劳也有哩!”
“允儿,还有那几只老母鸡,也给点,让它们吃了日日生蛋。”
吃完腊八粥,老二赶着羊出圈了,老伯、老大、江涛三个要去城里办年货。
“老头,记得扯上几尺夏布,要细一点的,家里还有些棉花,我给咱每人赶做一件新棉袄。允儿的要印花的,你可记牢哩!”
“记住咧。”
“刚大哥,煮盐那会儿你可应承给我买丝绸做裙子哩!”
“允儿妹妹,大哥可记牢牢着嘞。”
“天可冷咧,给你这个,刚大哥。”
说着,允儿给他手里塞了一颗煮熟的鸡蛋。江涛攥在手里,感到烫烫的。
大娘拿出了两双毛袜子,这是她平日里捻羊毛线绳自己勾的。
老伯将家里那件羊皮袄给江涛穿上,自己和老大却穿上平日里又脏又破的棉袄棉裤,腰里扎上一条草绳。他还特意带上了火镰。
两头毛驴,三个男人,江涛的小毛驴背上搭了个驮笼,准备回来时驮东西,因此只有老伯骑着毛驴,老大和江涛牵着驴缰绳缓缓步行。
北风呼啸,刮在脸上刀割一般。江涛不禁把皮袄裹得紧紧的,缩着脖子。
“走上一截就热和了,我们时常走得直冒汗哩!”老伯说。
走走停停,半道儿上还捡柴火烤了几回手脚。多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走出了大山。
眼前是茫茫戈壁滩,蓬断草枯。没有了山的阻挡,朔风更加肆无忌惮,呜呜作响,嗖嗖乱窜,枯蓬翻卷,沙石飞走。
江涛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城了,郑老伯和老大先去几家大一点的布坊,自己迫不及待来到了铁匠铺。
冬阳染红了城墙,气色愈加的冷冽。
“轰隆隆”一通鼓声响起,——原来是司市官击鼓三百,宣告开市。坊市一下子像解冻了一样,喧闹起来了。
穿过集贸市场,江涛东张西望。星罗棋布的大小摊点,早已摆得满满当当。
摊点上货品琳琅满目,除了平日里就有的日杂百货,像火镰、锅碗瓢盆、陶瓷器具、茶叶等等,还多了许多难得一见的新鲜玩意,兽皮、鸟羽、玉器、药材、乐器、秸秆编织品、雕刻工艺品等等,五花八门,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摆摊的放开嗓门吆喝,跺着脚哈着气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还有几个同讨价的顾客争得面红耳赤。他们的骆驼在一旁静静等候休憩,神色安静祥和,嘴里悠悠地咀嚼些干草料。
江涛的眼球被一摊马术杂耍吸引住了。
好一匹威风凛凛的骏马!
这匹马颈子上系着红飘带,用嘴皮衔着琉璃杯,杯里盛满了紫红的葡萄美酒。它此刻正在作蹲踏状,显得温驯和蔼,彬彬有礼。
顷刻间,周围一片叫好之声,铜盘里钱币如雨洒落,叮叮当当作响,马主人连连鞠躬致谢。
同大街上的热闹相比,此时的铁匠铺反倒比平日里冷清了许多。
“你找哪个?”
“呃——,我和郑老伯一块来过,是个木匠,今个上城办点年货,顺道儿看看交的工具打妥了么?”
“噢,是你哩!”
铁牛机警地往门口瞟了瞟,连忙闩上了门。江涛以为发生啥事了呢,只见他从一堆烂铁废料中提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旧木箱。
打开木箱,借着灶膛里的火光,斧子、刨子、凿子、折尺、墨斗、锯子,江涛熟悉的木匠工具变魔术一般出现在眼前。
“兄弟,咋样?这是我早先学木匠时买来的工具,喜欢的话让给你喽!”
“喜欢,喜欢!那多少钱咧?”
“我早先是半百钱买来的,这些年铁价翻了好几番,我看你也是个木匠,就便宜点处理算了,一百钱,咋样,兄弟?”
“一百?——能行!”
江涛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买到整套的工具,心想一百就一百吧,先买下再说。
“兄弟,我看你还不晓得吧,提着这玩意出城,一定会被守卒拦住的。告诉你一招,但凡有人问这箱子,你就告诉他是张木匠的徒弟,替张木匠拿工具,保准没事!”
“噢,多谢铁牛师傅!”
提着这个宝贝工具箱,江涛心里蛮有成就感,可让他纳闷的是张木匠是谁?他咋又那么大的能耐?
他裹紧羊皮袄,再次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江涛一直溜达到东坊北头,布庄、绸缎庄有数十家,只可惜没有一家做石榴裙的。因为是冬季,连这种石榴红的布料都难得一见。
江涛心情变得有点沮丧。这可咋办?自己给允儿妹妹亲口答应下的,都过年了,怎能不兑现呢?
无奈之下,他走进一家鞋帽店,给允儿挑选了一双云头如意蓝锦鞋。他想允儿一定会喜欢的。
绕过这条街市,径直朝西市方向去,走过一段居民区,到了县衙后面的小巷子口。
一抬头, “金城书肆”的牌匾映入眼帘。
“这里竟然有售书的!”
江涛着实吃惊不小,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生存在蛮荒时代,而是依然行走在文明的曙光下,他发现自己从来都未曾走远。
走进书肆,墨香弥漫。古朴的书架,方格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卷帙。
几个文绉绉的读书人正凑在一起瞧着一个手抄卷本。
江涛也想凑过去,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穿着一身动物毛皮,似乎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
“后生,眼睛咋长的,走错门了吧。这可是书肆,读书人来的地方。”
老板也过来拦住了他,对面那几位也分明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
“老板,你这书卖吗?我想要几卷。”
不知为什么,此时的江涛最先想到的竟是允儿姑娘,她为什么就不能识字读书呢?
平民百姓没这个条件,郑家老大老二都目不识丁,那是他们的命。可允儿姑娘呢?一个这般纯真可人、聪明伶俐的女子,若无缘于诗书,该是多大的遗憾、多大的不幸!
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既然与我江涛有缘,我就得让她成为世上顶幸运的女孩。江涛下定决心亲自教允儿识字读文。
“哦,哦,卖——,卖咧!”
掌柜的口气一下子变了,满脸堆笑:
“您要啥书呢?”
“呃,有没有蒙学一类的书?”
“有啊,有《千字文》,还有《开蒙要训》,真书手抄本,绢糊包边精装的。——您家公子年方几何?《千字文》识字摹写都好用得很呐!”
“两卷都要,多少?”
“二十钱。”
江涛走出书肆,激动不已,赶忙到西市去找办年货的老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