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的歌声缭绕在歌纳徳,久久没有散去。
宛如初生黎明般的太阳从西方的天边出现,现世中的黄昏成了新生的光芒,照亮了黑暗散去后的歌纳徳。破碎的城市里,积水遍地,房屋破碎,人们在长久的沉寂后,试探性地走出家门,走向支离破碎的街道。
他们在空荡荡的街景中,欢呼着歌纳徳度过危难,在黄昏短暂的阳光下拥抱哭泣。
生于深海的夜行怪物们在阳光洒落前就已经离开了这片城市,它们一个个沉默地潜入了海水之中,在近海汇聚后,按照来时的路返回深海。它们注定永远存于冰冷与空寂之中,最终被人类淡忘于历史长河里,在深海享受永恒。
幻月散尽,黑色海水褪去,露出了真正的大海的颜色,阳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闪烁着如梦似幻的波光。
晴空之下,德瑞雅的身躯,却在阳光下渐渐淡去,她冲伊雅微笑,那笑意是如此迷人。
“德瑞雅小姐……你……”
“这是我最后的歌唱了,伊雅。”塞壬轻柔的声音传到伊雅的耳际。“以我剩余的所有魂灵,全部力量所勾勒的幻音,终于平息了七海的愤怒,让水生者与奥勃大鲸离开了歌纳徳,这个城市,不会毁灭了。”
“所有魂灵……那,你,会消失吧?”
“我本来就该消失了啊,早已是亡故之人的我,已经疲惫不堪了,这次……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塞壬的语气轻快,带着某种不知名的释然,“在夜色来临时,我也会乘着巨鸟,向天的尽头飞去。”
黄昏的时间很短暂,暮色攀上天幕,明灭的星星是夏夜点缀的灯盏。塞壬女妖一点点化作随风飘散的光芒,她的容颜面对着寂静的星空,绽放出了一生最美丽的笑颜。
“我的真爱,就在这里。”
她的轻语消散在风中,燃尽了思念的头尾。
再回神时,海岸边已经空无一物,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塞壬之魂就此消逝,七海之怒就此终结。伊雅迎着晚间的海风,耳边还残留着塞壬绝美的幻音,她听着海浪拍打着礁石,回巢的娜迦如同海鸥从头顶飞过,控制不住地,半精灵的泪水夺眶而出。
而尼德一直陪在她身边,看到一向坚强的伊雅泣不成声,他轻轻搂住她单薄的肩膀,将伊雅的脑袋,放在了他的肩头,与她一同沉吟。
就这样,在夏夜星空之下,半精灵的泪水湿透了他的肩膀。
直到残缺的月亮从乌黑的云层中显露,伊雅才停止了低低的哭声,她擦掉泪痕,清丽的脸上仍是执拗的倔强:“尼德……你说,她还会在那里唱歌吗?”
尼德一挑眉,轻轻抚着她的长发,低笑一声:“呵……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听不到她的歌声的。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伊雅瞪大了眼睛,从他肩头吃惊地看着他,清丽的脸庞带着点滴泪珠,梨花带雨的样子惹人心动:“你应该是看不见她的啊,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她曾在那里等待,等待着幻象破灭,她的爱人会将她拥入怀中,哪怕面对暴风雨之夜,哪怕面对大洋巨兽,她的爱人也绝不放手。”尼德看着涛声阵阵的海面,这个男人伸出手,看着掌心洒落的月光,“现如今,她已经无需等待了……”
“她的等待,始终是幻影。”
伊雅揉了揉眼睛,将脸别开:“够了,尼德,不会说话就别说……又想让我哭鼻子吗?”
尼德低头看着她,笑意温柔:“你哭鼻子的样子也挺可爱的。”
伊雅以为他又在捉弄她,于是佯怒地推开了他,她的手刚刚离开尼德的身体,却被尼德一把拉住。
半精灵身形一僵,似是从尼德的手中感受到了某种温热,她拨开眼前的一缕黑发,望向这个陪伴她数月的男人。在那双漆黑深邃的凤眸中,她再看不到一丝玩味与调笑,他眼底的炽热与深情就算迟钝如伊雅,也能清楚地察觉到。
夜色撩人,他抓着伊雅的手臂,不愿放开。
伊雅脸色红润,不去看他的眼睛,声音没什么底气:“尼德,你做什么?你的样子……有些可怕……”
“我是个背负了许多的人,从小开始,我就逼迫自己舍弃许多东西。”他漆黑的凤眸倒映着月光下,伊雅微红的侧脸,“舍弃掉慈悲,舍弃掉眼悲伤,舍弃掉爱……伊雅,你的出现,让我想要找回这一切。”
半精灵没有回头,也没有甩开尼德的手,她为爱而痛苦,却也为爱而悲伤。一切追赶着她的爱都会是悲剧,二十一年来,每一次的追逐都让半精灵痛彻心扉,而每一次的悲伤,都需要她用余生来缅怀。
他凑近伊雅,感受着她的气息,环着她的腰枝,将她拥入怀中,声音低沉:“伊雅……”
伊雅突然挣开他的怀抱,俏脸通红地后退了几步,她看上去有些慌张,支支吾吾地说道:“不是今天……尼德,今天,我、我不能回答你……那个……我们得回到歌纳徳去……”
空空如也的双手悬在空中,尼德呆了片刻,而后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回歌纳徳?做什么?”
“已经连续奋战一天了,我们身上全是水生者的鱼腥味,要赶快去抢洗澡间,说不定还有热水呢。还有你看,海岸上、城里到处都是需要清理、维修的地方。接下来的几天会很忙的……嗯,走吧。”
说着,伊雅迈着急促地步伐,灰溜溜地从尼德身边走开,擦身而过的时候,尼德瞥见伊雅通红姣美的脸蛋。在远处,紫曜石等一众魔导士正在朝他们招手,他们形态狼狈,不少人都挂了彩,不过还好没有人重伤或死亡。
看来,他的路还很长啊。尼德看着那道背影,失笑着摇了摇头,将掉在地上的剑收回剑鞘,跟上她的脚步。
“伊雅,你洗澡的时候会唱歌吗?”
“不会啊,你问这个干嘛?”
“不会就好,别人吟游诗人唱歌只不过为财,你唱歌简直就是要命……”
“……尼!德!别跑!——”
暴风雨后,大洋某处。
破旧不堪的渔船勉力在海上漂浮着,它已经成了一块浮木,船帆被撕成碎片,桅杆早已折断,只剩下尚未漏水的船体孤零零地滞留在海上。
船内,一个男人呛着海水,虚弱地动了动四肢,他睁开双眼,从阳光中醒来。
他身上原本体面的衣服变得破破烂烂的,帽子湿透地掉在一边,身上带着无数个伤口,有的还在流血,有的已经感染化脓。四肢难以行动自如,那些破损断裂的关节无法自行恢复,正在进一步坏死。
他喘息着,挣扎着将手臂搭在船身上,想要坐起来,看一看他到底有没有抵达目的地。
但这都是徒劳,所有的力气已经随着他疯狂爆发身体的极限而消失,没有食物、没有药品,加上感染的伤口与冻寒的疾病,让他五内如焚,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
男人涣散的眼睛望着碧蓝的天空,苍白干裂的双唇一开一合,似乎在念叨着什么,但终究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脑中好乱,没办法思考,没办法回忆,只有周遭的感官在提醒大脑保持活动。
澄澈的蓝天,飞过几只海鸟
雪白、小巧、纯洁——它们飞翔在蓝天下,沐浴着海风与阳光,可它们也曾穿梭在风雨交加,受尽雷暴的次次恐吓,固执而勇敢地振翅,才得以迎来下一道美丽的彩虹。
他看着那些海鸟,嘴角微微上扬。
阳光炙烤着他的皮肤,他感到无与伦比的闷热,好像身体着了火,从内部向外疯狂地燃烧着。这高温让他口干舌燥,无法自拔,男人难受地闭了闭双眼,干涩的汗液淌过他的眼角,留下灼热的痕迹。
渔船不知行至何处,海面上突然起伏阵阵。
晴空下,一头漂亮的白鲸低声鸣叫着,从渔船旁翻身出水,白皙而庞大的身躯在空中留下一道美丽的残影,它便再次落入水中。
渔船侧倾,白鲸带来的海浪掀起了渔船的底部。
男人侧身,一头撞入了冰冷深沉的海水中。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弭了,只剩下深远的寂静,他兀自睁着双眼,波光粼粼的海面离他逐渐遥远,光明正在亦步亦趋地离他而去。
失去了氧气,海水灌入他的身体里,成为他的一部分。
窒息带来的困惑与无助只是令这个男人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便停下了千疮百孔的四肢,静静地随着水流下沉。
他再次睁眼,在无尽的黑暗里。
一束光,破开了愁绪万千的暗影,照亮了他的眼底。
他看到一道身影就在自己的正上方,带着自己熟悉、眷恋、心驰神往的笑容,于无尽的黑暗中,向自己轻轻伸出手,给予这绝望中唯一的光亮。
眼前没有光明,鼻腔灌满海水,四肢随波逐流,耳边却有了声音。
乌瑟,我们走吧,一起?
是去天堂吗?算了……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你都会在吧?
乌瑟?
嗯?
你……找到真爱了吗?
在他最后的意识下,乌瑟的嘴角轻轻翘起,些许泡沫从他的唇边流逝。
就这样坠落、下沉,那缕魂魄在无边的蔚蓝里化为乌有,化为泡影。接着坠落、下沉……直至黑暗冰冷的大洋深处,直至永恒梦幻的幻象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