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邰似乎真的是喝高了,他的唇角卸下了平日里的严肃,变得软软的不带一丝攻击性。
他看着眼前的人,眼神不太清明,入目皆是青色,没由来的他脱口而出:“清平……”
这事儿说来也巧,那荣贵人在家的时候闺名里也有一个娉字,她只听清了后一个字以为皇上是在叫她,忙不迭的就应了下来。
“臣妾在这里,皇上有何吩咐?”那双丹凤眼温柔缱绻的盯着魏邰,几乎是个男人都会立刻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是她选错了人。
在她开口出声的那一瞬间,魏邰就清醒过来,他看清了此时正挨在身边的人,看清了她的青色衣裙,看清了她脸上精致的妆容,看清了她握着自己酒杯的纤纤玉手。
成妃娘娘坐在下面连气都不敢喘,空气几乎是凝结了一样,魏邰根本什么都没说,而荣贵人以为魏邰是被自己迷住了,心里正美滋滋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露出破绽,她还想再加一把劲儿,争取今晚能让皇帝宿在自己宫里。
刚开口,魏邰一个巴掌就打了过来。
这一耳光打的荣贵人直接从案上摔了下来,滚到了台阶下,众妃都被魏邰的怒火吓得不轻,立刻就全部都离席跪地请罪。
“皇上息怒。”
荣贵人也立刻就爬了起来磕头请罪,她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此时心里一团乱麻一样,什么都不会说了,只知道一味的请罪。
“臣妾该死!臣妾该死!皇上恕罪!”
众妃都在下首跪着,荣贵人抖成了一只雪夜中的落毛鸡,妆花了,衣裙乱了,脸上挂着五指印,嘴角细细渗出了丝丝点点的血迹,眼睛红红的,正不住的落泪。
而魏邰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抿起一个让人恐惧的角度,他的声音让夏夜的殿中冰冷如三九。
“放肆!”魏邰的声音冰冷如霜,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了这句话,吓得荣贵人的眼泪好似不要钱一样的往下流。
他没交任何人起身,就这么静静的坐在上首,摩挲着自己手指上的那个小指环,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对宋屏说:“宋屏,传旨六宫,削了这女人的位分,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准放她出宫!”
前一秒还是风光无限的宠妃,后一刻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庶人,这样的落差让荣贵人几乎是立刻就晕厥了过去。她手脚并用的想要爬到魏邰的脚下,可是还没等爬两步,就被殿外候着的御前侍卫被架了出去。
魏邰什么都没说,径自走了,宋屏迅速带着人跟上,一直到皇帝的銮驾离开了合芳宫,众妃才在奴才的搀扶下起身。
皇帝大发雷霆对后宫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原本皇帝这段时间就不常来后宫,就算是来了也总是兴致缺缺的,众妃盼皇帝好似久旱盼甘霖,如今好不容易见上了,还没说上两句呢,就有人把皇帝惹毛了。
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不舒服,成妃娘娘出门的时候,还听见有两个贵人想着回去之后要好好的折腾折腾荣贵人。
她没放在心上,只是叹了口气,想要回宫去,还没等她上步辇后面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成妃娘娘留步!”宁贵人追了上来,跟成妃行礼问安。
成妃与宁贵人之间交往不甚密切,不过既然被人叫住了那自然没有不理人的道理,“宁妹妹不必多礼,快快起来。”成妃将人扶起,眉眼之间带着些笑意看着宁贵人。
宁贵人倒也不是有什么倾国之姿,甚至相较于荣贵人还略微逊色了几分,但是这人不争不抢的性子成妃倒是挺喜欢的。
两人一同走了两步,宁贵人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问道:“成妃姐姐刚刚皇上为何生那么大的气啊?”宁贵人入宫就比荣贵人早了一年,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是人之常情,成妃是所有妃嫔当众年岁最大的,她竖起一根食指放在了唇边,示意宁贵人不要说话。
宁贵人见成妃这样谨慎也就不说话了,只是一味的点头,安静的听着成妃的话,“我与妹妹有缘,既然妹妹来问了,本宫没有藏私的道理,只是妹妹将来客千万不要再做同荣贵人一样的傻事了。”
成妃的言语之中对荣贵人颇为惋惜,这让宁贵人有些诧异。
奴才们都在后面跟着,成妃见四下无人,也就没跟宁贵人绕弯子了。
“今天的事,其实跟宁贵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听着成妃的话,宁贵人有些诧异,她好奇的问:“皇上生气不是因为荣贵人僭越?”
成妃摇摇头,“不是,皇上从小就受皇室礼仪教导,别说是打人,你入宫这两年,可曾见过皇上对后宫的哪个妃嫔冷过脸?”宁贵人仔细想了想,确实没有。
她进宫的时日不算长,可是也见了皇上不少次,不管是单独见皇帝,还是在和宫夜宴上,她从来没见过皇帝冷过脸,从来都是笑吟吟的,即便不笑也从来不会虎这个脸吓唬人。
所以其实后宫的嫔妃们倒不是多么的害怕皇帝,今天晚上皇帝的大发雷霆,别说是宁贵人,就连成妃都没见到过,魏邰从来不打女人,这个荣贵人倒也算是有福气,能气得魏邰破了戒。
成妃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若是放在平时,荣贵人这样的行径皇上最多也就是稍稍训斥几句,若是过分了冷个两天也就算了,主要是荣贵人实在是不会挑日子,什么日子不好选,偏偏选在了今天……”
宁贵人没接话,等着成妃继续说下去,“你知道皇上有个弟弟吗?”
宁贵人想了想点了点头,“我知道,汉王魏荻,这些年都在封地不怎么掺和朝政,皇上跟他的关系也就是普通的兄弟之情,好像说不上有什么亲近的。”越说宁贵人越觉得不对劲,的确是从来没听谁说过汉王的事,可是去年的除夕夜,汉王还来宫里同皇上喝酒,兄弟二人叙旧许久,不像是那种一见面或者是旁人提一提名字就要生气的样子。
成妃见她是真不知道索性也就直接说了,“其实皇上不止汉王一个兄弟,在汉王之上皇上还有一个弟弟。”
宁贵人轻声问:“谁?”
“——恒文王魏褍。”
这个名字好像是把钥匙一样,打开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些可以听见的不乐意听见的人,都被这个名字所感染,不知道他们想的是恒文王本人,还是他的什么风流韵事,亦或许他们想来想去,想的都是些已经离自己远去的岁月。
在宫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处空置了许久的宫殿,这里的装饰同整个魏宫格格不入,可是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反而有种别样的可爱。
魏邰就站在殿门口,抬头静静的看着牌匾上的三个字——清平殿。
这是他从原来的宫殿唯一带过来的东西,这块匾上的字是父皇亲手题的,题给他的皇弟魏褍的。
老皇帝的书法很好,是魏家一脉相传的刚劲有力,但是不知道是因为那是自己父亲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魏邰觉得父亲的字比祖父或者是太祖父的字都要好。
他的墨宝已经足够让人赞叹,但他还是说自己比不上父亲的千万分之一。
这块匾看起来真的非常的老久了,按理来说早就该换了新的,可是魏邰命人添添补补了许多次,就是不愿意换了这块匾。
这是父皇一生唯一写过的一块匾,送给清平的。不管是谁都是魏邰不能割舍掉的过去,后人仿的再像也不是一开始的老东西了。
“有时候看看这块匾,再看看这地方,朕总是觉得,清平还在。”
魏邰屏退了众人,只带着宋屏推开了那扇朱漆的殿门。
宋屏是第一次跟着皇帝走进这里,看清殿内的陈设之后,他的双眼蓦然紧缩,瞳孔聚成一个漆黑的点,将所看到的一切印在了脑子里。
“皇上……这是……”宋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魏邰对这一切却像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老旧的花瓶,一尘不染的书案,随意翻弄过的书卷,扔的到处都是的奇形怪状的枕头,不知道从那里淘回来民间手工,还有来自西洋各国叫不出名字却很新鲜的玩意儿。
宋屏一直以为魏邰只是将这宫殿还原了,没想到居然连里面的陈设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在的时候这里就是这个样子,朕没道理给他换了,而且只有这样的屋子在他回来之后,才能认得。”魏邰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来来回回的流转,宋屏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看着的皇帝坐到了上头书案前,用眼神来来回回的扫视着这个不算很大的奇怪宫殿。
略显闷热的风吹过,成妃和宁贵人走在回宫的路上,成妃颇有些惋惜的感慨,“十三年前的今天,恒文王走了,在旧都的清平殿里。”
这一晚注定是一个所有人都心情沉重的时候,远在第一庄的林霁三人坐在二楼的高台上听着下边的戏曲,一开始还颇有得趣,而等到旁边一桌做上人之后,三人的心里都没办法平静下来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管走了多久,不管走的壮烈与否,都会在旁人的心里留下沉重的烙印。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慢慢的被人淡化忘却,而有些人,就像是美酒,在心里存着的时间越久,在打开这段回忆的时候,那味道就会越甘冽。
越清澈就越让人觉得不忍触碰,越不舍得去碰,就越觉得患得患失。
曹敬喝着茶,时不时的伸筷子在桌上两个精致的茶点上来来回回的考虑,一边动筷子一边动嘴。
旁边刚刚来了一桌人,看那个样子,像是什么达官贵人,第一庄闻名京城不是没有道理的,哪怕是二楼的高台也一样很懂得保护客人的身份。
林霁他们早早就将自己隔间的帘子放了下来,旁边那桌人上来之后之后也把帘子放下了,只是帘子只能隔绝视线却不能隔绝声音。
那桌人一开始还很恭敬克制,吟诗作对好不风流,后来像是喝大了,话就越说越不知道怎么说起来的,间隙还夹杂这两声痛哭。
曹敬的耳力一流,听着听着就知道他们这是在悼念谁了。
想了想今天这日子,曹敬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想跟他们一起哭去?”那桌人一开始看着还人模狗样的现在一嚎起来烦的林霁头疼,她见曹敬也要开始伤春悲秋,立刻就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曹敬对林霁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他倒是也没多伤感,只是多多少少也觉得有些惋惜。
“那群人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是谁啊?”修儿也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听了个大概,只是不知道他们一直在哭的究竟是谁。
曹敬灌了一口茶,声音平淡不带一丝情绪的说:“他们说的那个人是恒文王魏褍。”
林霁在脑中快速的思索着有关恒文王的一切,她只是有个印象,对其中内情却不了解。
曹敬继续说:“今天是恒文王的忌日,十三年前,恒文王在旧都的清平殿里去了。”
关于恒文王魏褍的传闻,坊间一直都有不同的传言。有人说恒文王死了,十三年前死在了旧都皇宫,也有人说恒文王没死,在太监的帮助下逃出宫中,出关去了。
这些年来,坊间的各种传闻不断,但是林霁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
曹敬语气平平,将这位一直饱受争议的小王爷的生平,提了起来。
魏褍比魏邰就小了半年,生辰一个是年中,一个是年末,魏褍出生的时候差了两天才到年下,这硬是让两兄弟成了同年出生的缘分。
魏邰小时候不得宠,母妃不是先皇喜欢的女人,但是家族却十分显赫,母子两人在宫中虽然不得宠,却也算是衣食无忧。
连妃娘娘入府四载才终于怀上了一个皇儿,也就是现在的大魏皇帝魏邰。而在连妃娘娘刚刚有孕的时候,先帝就收了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入府,也就是后来的敏妃娘娘,敏妃娘娘入府之后不过三月,就身怀有孕,完了连妃半年,给先皇又添了一个儿子。
这也算是母凭子贵,敏妃娘娘的命很好,在需要拴住皇帝的心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一直到皇帝登基,敏妃娘娘在府里的地位都要高过入府已久的连妃娘娘。
之后太祖驾崩,皇上登基,两人一同封妃,也是那个时候,一个无宠无爱的侧妃生的儿子,和另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降世的孩子,才终于见上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