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刘天林(十一)
“有人出来了,都别出声!”修儿很敏锐的感觉到了来自小院的动静,一干人等立刻就安静下来,修儿抬起头来看见那小院子里有个看起来年过半百的老农模样的人走了出来。
他小动物一样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简单。
那人像是漫不经心的看了修儿他们的方向一眼,眼神里满满都是玩味的笑容,这让修儿有种错觉,觉得这一切都是这人安排好的,这人根本早就已经知道他们在这里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他立刻就狠狠的打了一个寒战。
且不说他们都是受过训练的锦衣卫,就算是没有,这么远的一个距离,他也不可能这么迅速的分辨出他们的位置。
这个老农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修儿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这表情修儿倒并不陌生,他刚刚接手了这边的工作,刚来的那两天,他总是觉得有人在角落里盯着他们,那种飘散在空气中的,就是这种似笑非笑的味道。
如今他正面对上了这个人,这两日心中的不太平顿时就一起冒了出来。
这种感觉就好像,这两日根本就不是他们在监视别人,而是这个老农在监视他们一样。
修儿被自己吓得脊背发凉,而他看向那个老农的眼神也渐渐的不那么坚定起来。
那老农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之后,从他身后的小屋里又出来一个人。
这人相比于之前那个老农,就显得不足挂齿,一身的粗布麻衣,是那种混在人群中都不得不注意的类型。这身质地粗糙的衣物穿在他的身上不仅没有隐藏他身上的贵气,反而将他身上那种不一样的气势显露无疑。
“我早就说过这身衣服不适合您,不过没人听我的。”那老农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修儿他们的所在,从他们来的第一天起他就注意到了。
这两天他正打算着手处理,就有贵人到访,如今他有正事要做,无瑕顾忌那些个小孩子,便没有在贵人面前提及。
那人什么都没说,伸手拍了拍老农的肩膀,转身上了等在一旁的马车。
这人走后老农返回了自己的小院,临进小屋之前还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修儿他们的方向。
等到那人的视线完全消失之后,修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一旁的兄弟们都是心有余悸,各个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躺倒在地,“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呢。”
虽然都是猜测,可是刚刚那老农一出门就准确的找到了他们的位置,这让他们都颇为惊讶,若不是一早就知道他们在这里,那这人的功夫怕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修儿,咱们还盯吗?我怎么觉得再盯下去要出事啊。”兄弟们的眼光通通都集中到了修儿的身上,看着他的眼神里也多了两份渴望。人人都在渴望离开,只是谁都没开这口。
一群人犹豫了片刻,最后修儿还是决定保持有生力量先撤,等到叶公平或者是林霁回来之后再拿主意,而就在这个档口,一阵奇怪的花香味传了过来。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桂花香,这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感觉头有点晕啊……”
“是迷香!”
“我……”
一群人纷纷中招倒地,修儿也未能幸免,在他昏迷的前一刻,他看清了那个老农的真面目,他的须发皆有些掺着白,但是这张脸却好像只有二十来岁的模样。
他走到了修儿的身边,捏着他的脸仔细的端详了一会儿,一直到修儿失去知觉之后,才轻轻的开口道:“脸蛋真不错,小家伙,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玩儿,你的滋味我也要慢、慢、尝!”
说着颇流氓的将修儿的领口拉开了一些,伸手掐了一把修儿的脖颈然后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离开了小院儿,消失在城郊。
京城的天开始慢慢的变黑,雷雨好像随时都会席卷大地,不过距此几百里的江南,却还是如晌午一般明媚晴朗。
刘天林下午跑完了整个平县,于傍晚时分带着人准备回自己落脚的官家驿站。
这两日为了查案方便,也是为了少折腾,刘天林已经带着几个还能动弹的年轻官员从一开始的官家驿站里搬了出来。他们现在是走到哪里住到哪里,不见的前一天晚上住哪第二天就还住哪。
有时候走到荒郊野外没客栈的时候在马车里凑活一宿的事情也是有的。
至于那些年老卧床的六部官员们,刘天林的意思是他们先住着,等到病好了就直接返回京城,不用等着他们一起,那些官员们说不出有多高兴,感谢了刘天林体恤之后没多久,他们的病就自动的好了,然后悄么声的就返回了京城。
林霁他们无所谓风餐露宿,这些年在外面跑任务早就已经习惯了,只是那些年轻的官员们虽然说身体好了些,可大多都是些皮嫩肉嫩的读书人,哪里受过这个罪,有两个直接就跟刘天林说想回京城,刘天林也应了,让他们带上自己写好的折子返回京城去了。
如今还留在他身边了,除了车夫和仆役,就只有他的那两个学生,还有另外一个年轻的官员,可巧的是,这人居然还不是六部的。
这人虽然看着年轻,可是却也是一身的风骨,刘天林这种实地考察的方法,别说是读书人,连林霁他们都觉得辛苦,可是这年轻人居然一声不吭的就撑了下来,而且还做的颇为自得其乐。
晚些时候,刘天林在车上坐着,那年轻官员就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过了好久,那年轻人似乎是睡着了,刘天林便将挑起来的车帘放下,那年轻人睡得不熟,刘天林这一折腾他就醒了。
“学生居然在大人面前睡成这样,实在是失仪了。”那年轻人醒来之后微微拱手,算是见礼。
刘天林丝毫不在意的摆摆手道:“这两日实在辛苦,你年轻又是第一次离开京城还这样困倦肯定是不习惯的,想睡也是在所难免。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别说是在车上睡觉,就算是现在给我一张舒服的雕花木床,我都不一定能睡得着。”说着说着刘天林自己就笑了起来,那年轻官员也笑了,刘天林看着那人颇有些欣慰的笑道:“孜克,你还能睡得着说明你年轻身体好啊,哪像我,这么累晚上回去也不见得能够睡一个安稳觉。”
被叫孜克的年轻人有些疑惑的问:“大人为何频频夜不安枕?是因为不适应江南气候的缘故吗?这里的确是要比京城还要湿热,刚来的时候学生也有些不适应,大人不适应应当也是这缘故。不如等到了前面镇上找个郎中为大人看看吧。”
刘天林笑了笑,不知是在笑自己的身体,还是笑着年轻人的无知。
“令秋,你到底还是太年轻啊。”刘天林这话像是说给许令秋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得,他的一声叹息化在空气里,也牢牢的附着在许令秋的心上。
“我等文臣,没有开疆拓土之能,不可守护一方百姓,就只能每日在朝堂上做些为民请命之事,也算是全了忠君爱国的一份心意。只是不管是为谁做事都需得问心无愧四字,而在下有愧,自然是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孜克所言水土不服,实在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还是刘天林自到了江南以来第一次说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许令秋听得很认真,同时也不忘了在刘天林妄自菲薄的时候出言安慰,“大人何须如此妄自菲薄,且不论大人在朝中功勋几载,只说下江南查水患一事满朝文武除了大人之外再无一人敢有这样的作为。大人于皇上是肱骨之臣,于万民乃是白面青天,民间对大人的风评一向很好,大人的风骨学生也是有所耳闻,只是不知大人今日是怎么了?”
刘天林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便自顾自的闭目养神去了。
他既然听不出话中深意,那也算是一种福分。不知道有时候也会变成很多人的不可遇不可求。
这些天下来,刘天林很喜欢这个对人恭敬做事干练,很懂得礼数和分寸的少詹事。虽说这人并不是自己的学生,不过相比于那些不成器的学生们,他还是更喜欢这个叫许令秋的年轻人多一些。
他不懂那便也不必说了。
只是刘天林自己心里清楚,他睡不着觉的原因,读书人一辈子功名利禄,其追根究底,不过是忠君爱国四个字。
岳飞一生受尽磨难,到死为的都是这四个字,项羽乌江自刎,何其壮烈,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风骨和江东子弟能不再屠戮。
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家。
这种桀骜的风骨是刘天林追了一辈子的,可是人年纪大了,上了岁数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有时候他真的很怀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都是不可评说的。
年轻时候不在乎的事情到了中年都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他这两天总是在想,后世之人会如何评价与他,他的风评上还会有忠君爱国四个字吗?
他忠的到底是哪个君,爱的到底是哪个国,这些都像是蛛丝一样,将他一颗老心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裹得他透不过气来。
许令秋见刘天林闭眼似是不愿多说也不再多问,马车里摇摇晃晃了一阵,他就又睡着了。
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听见马车外一阵吵闹之声。
刘天林已经醒了,正看着车外将他们围的严实的一伙蒙面人。
一路上刘天林的确也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们,而且是从城郊开始跟起的,他们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行踪,倒是这两天跟的稍微紧了些。
前些日子他们一伙人浩浩荡荡的带着家丁和仆役,其中不乏有些武将家中的家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只有刘天林和许令秋的家仆还跟着,其他的都作鸟兽散,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那个为首的蒙面人没给刘天林说话的功夫,就直接攻了上来,几个家丁仆役拼死抵抗,但还是落了下乘。就在车夫准备驾车带着他们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林霁他们昨天就收到了老爷子的消息说今日就让那些跟着他来的锦衣卫过来跟林霁他们汇合,地点就在他们附近的平县,一行人大致知道刘天林后面的路线,所以不急着追赶的,先在平县将同僚们等到之后才一起走。
刚刚才追上来,就看见了这样惊险的一幕。
“光天化日之下,尔等公然劫持朝廷官员,是何居心,不怕历法无情吗!”林霁的声音自马蹄声后传了过来,刘天林一下就认了出来,相比于许令秋见到锦衣卫的惊讶,他丝毫没有任何的可以被称之为惊讶的表情。
不过他还是放松了身体,知道这些歹人今日只怕是要命丧于此。
锦衣卫的动作很快,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在看见捞不到好处之后,几个骑马的人立刻就撤退了,将那些无马可骑的小喽啰留下来断后。
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这些人一个都没留下来,唯一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还没等锦衣卫审讯就投了河,众人齐心协力,也就捞上来一具尸体。
林霁下了马走到了刘天林的马车旁,轻声道:“刘大人,属下锦衣卫林霁,奉命保护大人,大人无恙吧。”
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的来意,奈何还只能这样演着,虽然林霁不愿意,不过也无可奈何。
相比于林霁,刘天林就显得要豪爽多了,“林百户,好久不见,这一路上还要多谢林百户照顾了。”
这个一路上的意思两人都明白,被人当场点破林霁也不尴尬,轻声道:“多谢刘大人,还记得属下的名字。”
“锦衣卫大名鼎鼎的林百户,朝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百户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本官在这里故弄玄虚呢。”这话说的敞亮的很,林霁笑了没说话,倒是一旁的许令秋觉得气氛有些过不去才开口道:“在下詹事府少詹事许令秋,久仰锦衣卫林百户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