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修儿再次有知觉的时候，睁眼就看见了一路风尘仆仆的林霁。

头还微微有些发昏，浑身没有力气，修儿挣扎这想要坐起身来，却被林霁阻止了。

“修儿你不要动，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不要乱动，你躺着就行，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得到了林霁这样的安慰，修儿的情绪明显平静下来，刚刚他的脑子里全都是那天的场景，他颈侧的伤口针扎一样的痛，无一不在昭示他被人打败还被人咬了脖子的耻辱。

他的伤很重，尤其是颈侧的伤，大夫说醒来之后的第一天不能喝水，因此林霁只能用筷子蘸取一些水，滴在修儿的唇上。

这个被被她和曹敬， 被整个锦衣卫护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此时遭受乐他前所未有的失败和痛苦。

林霁在他昏睡的时候，也经历了很多让她接受不来的事情，如今她要将自己知道的尽可能委婉的告诉这个虚弱的孩子。

“你已经昏睡了有四五天了，就在你出事的那天，我在江南接到了京城的来信，信中说京城出事，要我立刻带人回京。但是这件事很蹊跷，给我报信的那个兄弟，在给我送信之后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而那封信，我也已经跟指挥使大人确定了，不是他的手笔。”

在接到京城来信之后，林霁立刻带着人，快马加鞭的往京城赶，在第三天的下午她才带着人赶回京城，本以为是朝中出了什么事，结果在看见叶公平的时候，叶公平很是惊讶的问她为何从江南回来了。

就在那个时候，林霁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上当了，之后修儿重伤的消息就传进了林霁的耳朵里。

修儿在城郊小院和北镇抚司失去消息之后，叶公平就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城郊，在小院中，他不仅找到了重伤的修儿，还有早就被杀身亡的刘家管家。

刘天林本来就被怀疑是逆党，在他不在京城的时候，他的管家居然还会出现在城郊的逆党据点。无论如何，这些刘天林都是说不清楚的。

将所有人都带回锦衣卫之后，刘天林立刻就进宫面圣。修儿尚且在鬼门关转圜，刘家的事情还没有一个定数，叶公平没有时间给林霁送信，同时也是担心林霁轻举妄动让刘天林有所察觉。

多番考虑之下，叶公平将事情瞒了下来，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他从宫里回来之后，居然看见了一路风尘仆仆的林霁。

刘天林回到刘府，立刻就被控制起来，带往锦衣卫大牢，林霁抽空去看了一眼，人已经过了两次堂，伤得很重。

事情还没有盖棺定论，曹敬吩咐了悔恨庭暂停审讯，但刘天林的伤引发了之前的宿疾，如今只是用汤药吊着精神，多拖一天是一天而已。

修儿睡了好几日，身体虚弱的很，头也因为失血过多有些晕晕的，刚刚醒来就听说了这些事情，这让他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姐姐，我头好疼啊……”刚刚苏醒又听了这么多的糟心事的确是有些不人道。林霁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曹敬端着药就过来了，“好了好了，他才刚刚醒，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他脖子上的伤很危险，你少拿这些事情烦人家！”修儿这次受伤最心疼的就是曹敬，在自己这颗嫩豆腐心上捧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平日里蹭破了点皮曹敬都要心疼半天，更别说这突然一下伤的半条命都没了。

小心翼翼的将修儿从床上扶了起来，曹敬一边哄着，一边将药丸送到了他的嘴边。

“你现在不能喝水，所以药都是做成了药丸才能给你吃，我已经搓的很小了，你可以慢慢吞。刚刚我也去问了大夫，大夫说你的情况若是不恶化，明天就可以喝水了，再忍耐一会儿。”若是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为了修儿做到如此地步，那肯定只有曹敬。

林霁没等曹敬催促就主动让开了自己的位置，修儿就着曹敬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药，每次只要是有吞咽的动作，他的伤口都疼得他满头大汗。

“敬哥，这药好苦啊。”这是修儿每次吃过药之后惯常说的话。以前这时候曹敬肯定会变戏法一样的拿出糖果或者蜜饯之类的哄他，但是这次没有糖果也没有蜜饯，曹敬只能将他搂在怀里，一遍一遍的安慰。

“没事没事，良药苦口，吃了药就会好了，不要担心，等一会儿就好了，修儿乖，这次就不吃蜜饯了好不好？”林霁到现在都记得，当初他们救出修儿之后，曹敬是第一个拒绝将他带回锦衣卫的人，而现在他却变成了全锦衣卫最在乎修儿的人，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林百户，指挥使大人要见你。”一个一直跟在叶公平身边的随从过来叫了一声林霁，林霁没耽误，就跟这人去了，刚到大堂的时候，就看见一群人站在堂中，神色肃穆。

“属下见过指挥使大人。”有外人在的时候林霁的礼数总是相当周全，林霁躬身下跪，同叶公平行礼，随后将目光转向了一边同着锦衣卫官服的人。

那人面对林霁打量的目光，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愤怒和不自在，相反他还有些的享受这样的被目光注视的感觉。

“林百户在下常熟元，同林百户算是同僚，今日来是奉皇上之命，给各位大人们带些话。传皇上口谕，户部侍郎刘天林目无王法，犯上作乱，勾结逆党，意图不轨，如今已在悔恨庭畏罪自尽，刘家一干人等，全部收押等候发落。”常熟元每多说一个字，林霁的心就多凉上一分。

昨日她还去过一趟悔恨庭，虽然当时刘天林的神智不是特别清醒，可是他还能正眼看着林霁，眼神中保留着一丝的不甘。

这种文臣，最注重的就是清风傲骨，他们头可断血可流，就是这清白与名节不可辱。

“大人说刘天林畏罪自尽，可是真的？”林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常熟元对这话没有觉得惊讶，淡淡的回了一句：“已经请锦衣卫的仵作验过尸了，自然是真的。”

林霁听了这话颇为恼怒的闭上眼，拼了命的让自己冷静下里，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的收紧，指尖掐的发白，若是仔细去看，还能看见她气得几乎发抖。

死死的咬着自己的牙关，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了一句话：“刘天林有没有留下什么的书信绝笔之类的东西？”

常熟元皱眉想了想，眼神望向跟在身后的仵作，仵作摇了摇头，他也就没瞒着，“没有，现场什么都没有留下，整个牢房里就只有刘天林的尸体而已。”

这个消息几乎让林霁确定，刘天林绝对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被人谋杀的。

刘天林若是的真的畏罪自尽，根本就不需要等到现在，在江南的时候可以逃，在狱中的时候可以拒绝服药，而且林霁之前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折磨的只有眼珠子还能动了。试问一个连爬都爬不起来的人是怎么一头撞上一旁的墙壁的，他有这个力气吗？

再者，按照林霁对这种清风傲骨的文官的了解，这些人若是真的有冤屈，哪怕受尽折磨，也应该不会这么突然的畏罪自戕。这几乎是让那些想要让他遗臭万年的人阴谋得逞。

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们不然就是的不断的熬刑，等待沉冤昭雪的一天，要么就是在狱中留下血书绝笔，昭告世人自己愿意以死明鉴。

但这两样都是要在这个人尚且还有个人能力去做这些事情的情况下。刘天林的死不明不白，林霁没办法不往阴谋论上去想。

“林百户，此案案情复杂，刑部和大理寺会继续追查，当务之急，还是请你先接旨吧。”常熟元今日来的确是奉了皇帝的命令，相比于以前他只能被动的被别人命令，如今这种命令旁人的感觉让他的心情非常的愉悦。

“属下遵命。”林霁躬身行礼，最终还是接下了这道旨意。

曹敬匆匆忙忙的被叫到了门口，林霁和宋琦都已经准备就绪，就等他来了。

他没敢耽误，立刻翻身上马，“出什么事了？我们这是去哪儿？”

林霁答：“刘天林在悔恨庭撞墙自尽了，皇上的命令，要我们将刘家所有人收监听候发落。”

这两天他们什么听得都不多，就是这种晴天霹雳最多，曹敬好像都有些麻木了一样，静静的听着，然后面无表情的说：“这段时间还真是流年不利，但是你不觉得这事情有蹊跷吗？昨天你不是还去过一趟悔恨庭，刘天林不是好活的好好的？”

林霁说：“听说是昨天夜里撞墙自尽的，今天早上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已经硬了，皇上得到消息之后就派人来传话，要把刘家所有人都控制起来，也算是以策万全吧。”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谁都没办法说自己心中毫无波澜，在锦衣卫和京兆尹的配合下，刘府被团团围住。

之前刘府就已经有人看守，如今更是大门紧闭，一派萧条的样子。

住在附近的百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都出来站在一旁看，人群中时不时的就有一些琐碎之言传出。

“听说那个刘老爷在悔恨庭里自尽了？”

“是啊，说是昨天晚上死的，今天早上尸体都凉了才被发现的。”

“也是可怜哦，他那两个儿子才刚刚加冠，这就没了父亲。”

“谁说不是呢，不过最可怜的还是那个小女儿吧，今年才四岁啊，若是被扔进了红楼，那这一辈子可真就毁了……”

林霁一直无波无澜的心，被最后的那句话狠狠的刺了一下，她不由得想起，他们从江南回来的时候，刘天林跟她说的话。

当时刘天林站在大坝边上，看着滔滔而过的湖水，轻声对林霁说：“感谢林百户这一路上对在下的照顾，如今也到了回京的时候了。”

林霁低头看着水流，似乎没有听见刘天林的话，两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投在水上，影子看起来是没变，但这一刻看见的却绝对不是下一刻看见的。

水流延绵不绝，谁都不能让它停下，不能停在此刻，也不能倒流回溯，面对这滔滔之水他们却无能为力。

刘天林转身欲走，林霁却忽然出声，“大人，这次回到京城之后，锦衣卫和刘府之间，只怕不会这么太平了。”话是说给应该听懂的人听的，刘天林明白林霁话中深意，并未曾反驳，“是在下也有最后一件事想要摆脱林百户。”

“大人请讲，若是林霁办得到的自然会办。”

刘天林转过身来点了点头，“我信百户大人的承诺，在下有三子一女，小女如今不过四岁，若是将来林百户还有机会去我刘府，一定要去看看我的小女儿。”

不管是多么严厉的父亲，面对幼女总是有百般柔情，说起四小姐的时候，刘天林的表情是幸福的。

“若是可以，属下还是希望，刘大人不要给属下去府上摆放好的机会。”林霁的眼神似刀如剑，牢牢的钉在刘天林的身上，“早在京城的时候，属下就曾经警告过刘大人，能跟属下说上话，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信号，可是刘大人丝毫没有将属下的话放在心上。”

锦衣卫非乱不出，出则带起一阵腥风血雨，朝中诸人视锦衣卫如凶煞，非必要决不轻易接触，所谓明哲保身，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百户大人这样坦率，那我也不妨跟百户大人说一说我的心里话。”刘天林转过身来，直接对上了林霁的眼睛，言辞犀利的问道：“林百户真的觉得，自己所做一切都是对的？是承天命还是顺人意，还是说百户大人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这棋局上的一颗棋子？大人以为你是下棋的人，可是你是否想过，你的头顶上是不是也有一双正在操控一切的手。在下的一生不算很长，却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在下无悔。”

“好好看看这大魏的万里江山，永远看着。”说完刘天林仰天大笑拂袖而去。

他当日那样洒脱，不知是否已经想到了如今的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