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红楼(一)
皇帝在御书房晕倒一事很快就传的朝中人尽皆知,皇位魏邰正值盛年,自小身体很好,没什么沉疴宿疾,此次突然的昏厥说到底就是被政事所累。
后宫的几个娘娘们轮流侍疾可皇上却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大魏一直没有立太子需立嫡立长一说,在位的皇帝们早早的立下太子也不是没有的事,只是魏邰一直无意于女色,后宫嫔妃不多,且他不常在后宫走动,除了当年太后做主纳的侧妃之外,魏邰从没有自己做主封过一个妃嫔。
后宫无人,那皇室开枝散叶更是无从谈起。
“太医,皇上的病如何了?”成妃娘娘入宫早,深知皇上的体质,因此在皇帝身边陪着的时候最多,太医看过之后也只是一直在说那些翻来覆去说的话,“皇上脉象平稳,苍劲有力,身体已无大碍,娘娘不必担心。”
成妃性子很好,但此时也被太医这两句不清不楚的话,糊弄的有些恼怒,“你日日来都说皇上已无大碍,可为何四天过去了,皇上还是不见苏醒,你要本宫如何信你!”
那太医听后立刻跪下,战战兢兢道:“回娘娘的话,并非是老臣无用,只是皇上确实无事,老臣不过是的实话实说,至于娘娘所问为何就不苏醒,想来是这些天皇上太过劳累,身体有些吃不消的缘故。”
说了半日,成妃最后也只能信了太医的话,只是问太医,皇上还要几日方能苏醒。
那老太医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哥准确日子来,成妃心里烦得很,打发他走了,卧榻之上的魏邰眉眼之间的英气丝毫不减,即便脸色苍白依旧是不怒自威的样子。
成妃心中担忧却也只能守在旁边,什么都做不了。
宋屏从外间走了进来,轻声在成妃娘娘耳边说:“娘娘,汉王殿下来了,要探望皇上。”
成妃悄悄抹去自己眼角的泪痕,轻声道:“快请进来。”宋屏应声去了,之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口慢慢的走了进来。
那人一身绛色华服,胸口处用金线绣着蟒形图腾,头戴紫金冠,白玉的腰带衬的他更加的精神。
汉王魏荻三两步就走到了皇帝塌前,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又同成妃问了好,这才做到了皇帝身边。
“娘娘,不知我皇兄怎么样了?我接到消息之后就连夜入京,这两日皇兄的消息一直传来,只是没说皇兄是否苏醒,还请娘娘告知。”汉王魏荻乃是先皇和荣贵妃所生,汉王魏荻成年之后就搬出皇宫,独自一人去了封地,荣贵妃在先皇去了之后也跟着去了封底,前些年才刚刚过世。
先皇皇子不多,算上那些生母没什么地位的,也不过是之后六七个,如今还能说得上话,同皇帝亲近的也就只有汉王魏荻一人。
只是两人到底不是亲兄弟,为了避嫌,防止旁人造谣生事,汉王魏荻很少过问朝堂之事。这兄弟两人除了家宴国宴之外,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皇上一直没有苏醒过来,太医刚刚来到过,说皇上这两日劳累过度身体需要休息。”成妃娘娘眼中的担忧让魏荻心下不安。
“皇兄这般劳累也是因为我这个做臣弟的,一直没能力帮衬着,臣弟实在是惭愧。”汉王魏荻是现在宗室里少有的能说上话的人,他一来,成妃娘娘瞬间就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
“王爷千万不要这么说,王爷此时能来,也算是做了我们这些女流之辈们的主心骨了。”说起皇上的事情,成妃娘娘的眼角再度红了起来,这些年她身处后宫,虽然不知前朝事,却也知这个位子究竟有多么熬人。
自己身为女流之辈,一于子嗣无益,二于社稷无功,三不能助皇上龙体康健,桩桩件件都像是插在成妃心中的一把刀一样,扎的她喘不过气来。
“成妃娘娘不必如此担忧,若是皇兄醒来知道了,只怕会心下不安。您跟在皇兄身边这么多年,最该知道的他对女子最心软了,您千万不要让皇兄再徒增烦恼才是。”魏荻两句话就劝住了随时要啜泣的成妃,他跪在塌边,握住了魏邰软放在身侧的手。
“皇兄,臣弟来了,臣弟来看你了,臣弟无用,多年来于社稷无功,让皇兄为了大魏的江山这般操劳。臣弟不孝,枉费了父皇当年的用心教导,臣弟不忠,辜负了皇兄多年来的信任,臣弟实在自责,还请皇兄宽恕谅解。”坊间传言说是皇帝与汉王兄弟不和,这实在是些无稽之谈。
汉王久在封地赏花弄草,不过问朝堂之事方是最好的证明。
先帝膝下最负盛名的三子,其一为当今圣上魏邰,其二为恒文王魏褍,其三就是这个汉王魏荻。当年汉王也曾经被人议储,只是他本人却兴致缺缺,无心与此。荣贵妃母家当年正是鼎盛之时,汉王魏荻完全有能力同其他两位皇子争个高下,不过他却早早的回了封地,不过问皇权交替之事。
一直到新帝登基时才上了一封请罪折子,从封地回到京城,跟新帝见了一面请了恩旨之后,就带着自己的母亲荣贵太妃回了封地。
当年皇上是顺应民心从马背上得了天下,备受瞩目的恒文王宁折不弯,最后自戕成仁。
放眼先帝诸皇子,除了皇上也就剩下一个汉王,依旧安享荣华富贵,与皇帝依旧亲厚。
“霁儿……霁儿……”皇上忽然出了声,汉王和成妃娘娘皆是一愣,汉王立刻挨了过去,轻声道:“皇兄?皇兄您醒了吗?皇兄?”
“霁儿……霁儿……”魏邰总是重复着两句话,之后就又没了声音。
魏荻看了看成妃娘娘,眉间的担忧久久消散不去,他又看了看宋屏,见宋屏目光躲躲闪闪的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轻笑出声,引来成妃娘娘的侧目,他立刻敛了笑容轻声解释道:“成妃娘娘莫慌,皇兄应该很快就会苏醒了,此时能有呓语,便说明皇兄的思维已经恢复,醒来不过是时间问题。”此言一出成妃娘娘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魏荻继续说道:“多年来,皇兄的呓语只有清平一人,如今居然换成了旁人,看来皇兄对此人颇为看重,只是不知道皇兄梦中所唤为何人,等皇兄醒了,臣弟一定要问个清楚。”
魏荻笑着趴在床边,静静的看着自己劳累了几十年的兄长。
他们都被江山所困,众生皆道皇帝乃无上权力象征,可是谁人知晓,皇帝二字不过是操劳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寻常百姓尚有天伦之乐,而作为皇子的他们除了襁褓中那几年无忧时光之外,一直到死,所争的也不过是个江山太平,百姓和乐。
皇帝一生都被困在宫里,困在这小小的朝堂之上,困在江山黎民这四字之中。
此时此刻的熟睡对于魏邰而言,是多年的可望不可即,如今骤然得到,自然是要好好的耍赖偷懒一番。
除了魏邰之外,偷懒耍赖的还有在北镇抚司里躺着的修儿。
自从林霁从江南回来之后,就几乎没有离开过修儿的房间,一开始是因为修儿的伤势确实严重,她不放心离开,如今却是因为这孩子撒娇打滚的求着她,不许她走。
这两日修儿的伤口也开始慢慢的恢复,一直在长新肉,大夫说已经不碍事了,换药也从一开始的每天三天到现在的一天一次,药也渐渐的变成温补的药方。
虽然还不能吃些大补的东西,不过一些比较温和的补品修儿却是一点儿都没落下。林霁心疼他,从叶公平那里拿来了好多人参鹿茸之类的,根据大夫的意思酌情给他进补。
这两日,这孩子不仅把之前受伤的那些的补了回来,还将自己补得又圆了一圈。
现在这个脸蛋捏起来的手感比原来更好,软软的像糕点一样,若是头顶再来一双灵动的耳朵,就跟成了精的兔子没两样。
如今,只要是进修儿房间探望的人,总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要好好的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吃吃豆腐才肯罢休。
这孩子也乖,谁来都仰着脖子给人家摸,之前有个南镇抚司的同僚过来探望,手都伸进修儿的衣领了,这小家伙也不知道反抗,被人好一顿吃豆腐,最后那人还是被林霁打走的。
那人有龙阳之好众人皆知,虽然他们平日里不忌讳这个,但倒也没有修儿这么心大的。
见他伤的可怜,林霁也没好意思苛责,只是提醒自己多多留心。
林霁一直被修儿缠着,实在是脱不开身,她心态也好,索性就当起了甩手掌柜。什么都不肯多说,什么也都不肯多做,外面的事情一概不过问,一心一意在家陪儿子,整日就在北镇抚司里跟修儿一起养膘。
她不作为不要紧,就是苦了曹敬,三头奔波。
修儿重伤之后林霁带着人突袭了那个小院,意料之中的没有发现那个老农的身影,他们将小院翻了个底朝天,就发现了两条密道,当时他们人手不够,也不敢贸然进入,如今这些事情自然就落到了曹敬的身上。
除了锦衣卫和城郊小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处理。
林霁这两天也颇为苦恼,之前他们在抄刘府的时候将刘天林小女儿还活着的消息瞒了下来,将人带了回来。曹敬也是个书呆子,他不知道将人带去哪里,最后居然弄回了锦衣卫来。
这事情是瞒着老爷子做的,藏在锦衣卫里实在不安全,若是被发现了,他们也实在不知道说成是谁的女儿比较可信。
最后是宋琦在南城找了个中年女人将孩子暂时寄养在她那里,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女人一直在高门贵户里给那些夫人们服侍月子,这些街坊邻居们都是知道的。
这忽然之间多了个孩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时间长了必定惹人怀疑。而且这孩子还小,什么事情都好不懂,曹敬这人母性泛滥,总是觉得旁人对孩子没有耐心会出错,硬是每天都要去看一遍才肯回北镇抚司。
于是曹敬的一天就来来回回在北镇抚司,城郊,还有南城之间来回奔波。
每天回来的时候都累的跟死狗一样,还要伺候一个大女儿一个小儿子的吃喝玩乐。
“我说你们就不能自己动动手吗?吃过的碗筷我要是不来给你们收你们是不是要放在这里养老鼠啊!还有啊,衣服都给你们洗好了,你们就不能自己动手叠一下?想喝水不知道自己倒就知道喊我,我要是不在你们是不是要渴死啊!”活了二十年,曹敬第一次觉得圣贤书是骗人的,话本更是骗人的。
书上说身边有个女人,家才有家的样子,再看看他的身边,这句话应该改成,身边有个干活的,家才有家的样子。
书上说男人征战归来,家里会有人为你挑灯缝衣,有人与你举案齐眉。再看看现在,他每天晚上回去要忙着给这两个残废端茶倒水洗衣做饭。
回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曹敬最害怕的事。
今日他也同往常一样,累的要死要活的回到北镇抚司,林霁还是跟修儿腻在一起,做甩手掌柜,家里还是一片狼藉的等着他收拾。
“霁儿,宋琦今天找到了一户挺好的人家,是个做生意的老夫妻,那位夫人早年间流产过一次之后就不能生育了,她丈夫想要个孩子,又不愿背叛同夫人当年的誓言娶小,所以想收养个孩子。我跟宋琦今天去见过人了,还挺好的。”曹敬一百年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直都没停下,“我准备过两天把小姑娘给人家送过去。”
林霁捏修儿脸的手顿了一下,之后她坐正了身体,轻声道:“嗯,挺好,还是早点送走好,对我们都好。”曹敬点了点头没说别的,这孩子现在在京城就是个变数,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为别人手里的把柄,还是尽早送走的好。
对他们也好,对那孩子也好,都是一件好事。
“予瑞,明天准备一些祭祀用品,我们带小姑娘去看一眼她父亲。”
曹敬点了点头应下了。
刘天林已经身死,一切的争端都随着他的生命陨落而走到了尽头,那些罪只能跟生人追究,对亡人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
皇上开恩,也算是体面的让刘天林入土为安。
生命何其脆弱,不管生前多么雍容尊贵,死后也不过就是一捧黄土,栖身之地也不过四方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