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场雨,倒是比以前降的都好些。”一个薄淡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音瑶惊喜回头,就见莲藏正站在爬藤纵横的树木高处,神色淡淡的看着她。
她雀跃地跑过去,仰头看着她,一脸请求表扬的模样:“师父,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你说的那种借天地之力的感觉了。”
莲藏看她一眼,微微颔首:“如此甚好。”她自高处翻身跃下,落地点尘不惊。
音瑶立即凑上去:“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刚才都找不到你。”
莲藏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应了一声:“找我做什么?”她说着话,慢慢朝着回去的方向走。
因着音瑶这场雨,密林内的地面略显泥泞,然而莲藏所过之处,如有神迹,原本潮湿的地面瞬间变得干燥,仿佛刚才根本没有下过那场雨似的。
莲藏漫不经心地四下里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淡淡道:“这场雨似乎比以前范围广些。”
音瑶得了夸奖,脸上忍不住露出些笑模样,跟在她身旁殷勤道:“师父,我带了些点心回来,待会儿回去了你尝尝。”
莲藏瞥她一眼:“做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音瑶听了这话,有些蔫蔫的:“我看师父上次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莲藏脸色蓦地一冷,看她一眼道:“你不用妄自揣摩我的喜好,如果有这份闲心,倒不如好好修习我教你的那些巫术!”
音瑶有些垂头丧气地低声道:“我知道的,师父你放心。”
莲藏又看了她一眼,眸中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对她放软了语气:“这次去宝康城还顺利吧?”
她提起这事,音瑶心下一跳,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莲藏转头看她一眼,见她一脸心虚的表情,神色不禁严厉起来:“出了什么事不成?”
音瑶咬了咬牙,突然朝她面前一跪,抽出袖中薄刀,于瞬间幻变成尺许长的木杖模样,双手将其举过头顶,颤颤道:“师父,弟子这次出门不小心暴露了身份,还请师父责罚!”
她这么一开口,莲藏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厉声道:“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音瑶不敢隐瞒,从她和文锦在市集上遇到密安族的司刑们开始到最后曼染随黑蟒遁水而去,将黑巫之女的事情跟莲藏几乎巨细靡遗地讲了一遍,待说到为了逼黑巫之女现身,她竟在那名少年面前使用了雷琴之音时,莲藏脸色猛地一沉,音瑶顿时噤声,小心翼翼看她脸色,半晌才道:“师父,我知道我这次又犯错了,师父你责罚我好了……”
莲藏的神色此刻如风雨欲来晦暗至极,她看着音瑶,五指握拳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刹住心底的怒气,愤然一掌拍出,只听得“咔嚓”一声响后,她身侧一棵双人合抱粗的老树竟生生被她拦腰打断,音瑶吓得浑身一颤,只觉得莲藏此刻身上的杀气四下里弥漫开来,压得她完全无法抬头。
“好,很好!很好!你就进了这一次城,就惹出这种事来!”莲藏此刻心底的怒气频频上涨,她看着音瑶,极力压制自己此刻的戾气,否则她真怀疑自己会不会对音瑶做出些什么事情,“平日我三令五申你竟然全都忘在脑后!出去一趟就暴露了身份——那少年姓什么叫什么,现住在那儿你可知道?”
她稍稍敛了一丝杀气,音瑶这才勉强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嗫嚅道:“师父……他、他答应我不会暴露我的身份的,我……”
“你竟然信了?音瑶!”莲藏双眉竖起,眼神犀利如箭,“你的脑袋是豆腐渣做的吗?需要我提醒你,若你身份暴露会有什么下场吗?你可是巫族木氏最后一名巫女,如果你没有了,木氏巫族自此就将在这世上除名!虽然对于我来说,这世上有木氏不如无木氏,有没有你这个巫女,对我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不过我既已经答应了别人保你木氏最后一点血脉,自然会尽到我的责任,但是,如果是因为你自己作死,害得木氏一族就此灭绝,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音瑶被她这些话斥责的脸上火辣辣的烧,只觉得实在是无颜以对,然而……然而……
她重重的咬着唇,莫名地被她这番话里的意思逼得鼻头发酸,要强忍着,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从小就是师父带大的,也一直把师父当做最亲近的人,然而如今她却对她说“有没有你这个巫女,对我来说也并没有分别”,音瑶只觉得自己这颗心顿时如从空中坠落,被摔得稀碎。
她真的太难受了,乍然之间听到这样的话,对她来说,简直不啻于一记重击。
她本来以为,师父平时对她虽然严格,甚至会经常罚她,那也没关系,她到底是希望她好的,可是如今她这么说,却原来不过只是因为受人之托吗?
对师父来说,她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吗?
这才是事实?
怀疑与自卑像一只虫子一样,自心底滋生而出,在她心头爬来爬去,音瑶死死咬着唇,忍着满眶的眼泪和喉头的哽咽。
莲藏看着她那副脸色刷白强忍眼泪的模样,有瞬间的不知所措,然而不过眨眼之间,她就又恢复了一片漠然。
本来就是这样。
她与她,本来就不该有这种缘分,更不该有这种羁绊,如果不是那个人……如果不是那个人逼她以他的性命起誓,她根本不会想到要包容眼前的少女。
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再至如今,她一手将她带大,也算对得起那人了。
如果不是毒誓牵绊,她要如何不怨不憎,才能心甘情愿地说服自己留在此处?
更何况,看音瑶这样不知道保护自己,甚至很有可能牵连到她,使她匿身此地的秘密泄露,进而令整个密林禁地的现状曝光,她就忍不住一阵火大。
莲藏微微眯起眼睛,眼神愈发犀利,她用她那惯常的不疾不徐的语气凉薄地开口:“你现在这样,是觉得委屈?还是觉得不公?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身份真的暴露,会带来什么样的下场?你若是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身为巫族之后的身份,那旁人又怎么会替你遮掩保密?当年应明帝下令处死木云岭的时候,尽诛巫族擅巫术者一百三十七人,其余人等流放南泽郡,然而自帝都流桑城再到南泽郡,这一路上,死掉的巫族中人几乎占了七八成,只剩下十几人来到此处——而如今,他们都已成了活尸。至于当初那些死掉的巫族中人是谁下的手,到底是应明帝,又或者是其他人,其实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的是,木氏巫族,仅留你一人。堂堂护国巫族,没有死于巫术更替的天命之人手中,反而死的这么莫名其妙,你身为巫族之后,难道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凭你一己之力,重新振兴巫族吗?你别忘了,木氏至今还背着大逆的罪名!想想前朝姜氏巫族,竟然是败于木氏之手,简直就是耻辱!”说到此处,莲藏冷笑一声,觉得世事简直讽刺到了极点。
音瑶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莲藏,适才刚刚死寂的心却又因为她这一番话泛起了些许涟漪。
师父她……肯定是因为太过生气她不懂得保护自己才那么说的……
她并不是真的觉得她的存在无所谓,她只是生气而已……
破碎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音瑶抑住喉头的哽咽,平息了一下心头翻滚的情绪,这才抬头勉强开口:“师父……我知道我此次大错特错,我保证今后绝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莲藏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看,那少年如今住在哪里,姓甚名谁?”
音瑶顿住,无措地看着她,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纠结的表情。
莲藏看她一眼,轻哼一声:“怎么,你怕我杀了他不成?放心,我不会那么做,我至多找到他施法让他忘记你的事情罢了!”
音瑶咬了咬唇,勉强开口道:“他叫章俶……住在……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他是跟他师父一起来的宝康城,而且他们似乎跟封泽郡守很熟……”
“封泽”二字入耳的瞬间,莲藏脸色一变,下意识提高声音:“封泽?”
“是,正是南泽郡的那个封郡守,”音瑶在心底犹豫再三,复又鼓足勇气道:“师父,他知道我的身份,的确并非故意,实在是当时的情况……都怪我太鲁莽了,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也说不定,一切都是我的错!”
然而莲藏却并未理睬她这番话,她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的沉郁。
音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只得闭口不言,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停地埋怨自己。
半晌后,莲藏方才冷冷开口:“行了,事情既然已经至此,我也不能拿你怎样,至于他……他既说了不会暴露你身份,就暂且饶他一次罢了。”
音瑶顿时惊喜抬头:“师父……”
“先别高兴,我问你,你既然暴露了身份,又为何不直接撤掉他的记忆?”莲藏仍有些隐怒,“我不是教你施过植梦术?”
音瑶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言之隐,看莲藏一直盯着她,不得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徒儿是觉得,植梦术虽然能够混淆记忆,但是这种巫术却要以对方的寿元作为代价,我与他毕竟无冤无仇的,无辜害他……实在下不了手……”
听到这个回答,莲藏顿时大感意外。
这算什么?
是该赞她直觉敏锐,还是应该恼她不尊师命?
到底是木氏,果然非同一般……
莲藏心神飞转,收起那一抹惊讶,神色复又变得淡淡的:“修习巫术你还挑三拣四,简直……不知所谓!”她冷哼一声,却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师父,那名黑巫之女怎么办?她身上的黑巫之灵很是怪异,如果被人诚心利用的话,只怕不是一件好事。”音瑶被她斥责的心下惴惴,只是想到那名黑巫之女,还是免不了要再提醒她一次。
莲藏看了音瑶一眼,淡淡道:“黑巫之女的事情,不用你管,我自会留意,至于你……”莲藏目光一转,“音瑶,我若罚你,你可心服?”
音瑶一怔,立时点头道:“徒儿自然心服口服。”
“好!”莲藏看她一眼,漫不经心般开口:“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为难你,不过既然你暴露身份在先,为免当真有人闯入禁地,因此我要你在禁地设下四凶阵,你可愿意?”
四凶阵?
音瑶心下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向莲藏,然而莲藏脸上殊无半分表情,只与她淡淡对视,音瑶不敌她的目光,低头轻声道:“师父需要徒儿维持多长时间的阵法?”
“无需太长时间,一月即可。”莲藏淡淡开口,
音瑶点了点头,抿了抿唇:“徒儿……知道了,必定全力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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