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猜测我身上的伤都是煞气造成的,其实我从很小就能领会那种‘人剑合一’的境界,但当我手握利刃,身上就会爆发像那样的伤口,那种疼痛我太了解了——我和它对抗了十多年。这些年来,我爹和师父都一直有意训练我对抗那种惧意,到现在,别人用刀剑攻击我,我已不怕了,但我还不敢自己拿兵刃——我很差劲吧。”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瞧他。
“哪儿的话?”姜竹沧又去扯她的辫子,也不用力,只把毛茸茸的发辫握在手中把玩,“从今以后,所有用剑的事,我去做。明天我们就要走了……日后我们相处的时候还多,前几日你炼剑炼得辛苦,今儿去陪陪你爹娘吧。”
半城点点头:“那我去啦!”
说完像只松鼠一样从楼上顺下去,一溜烟没影了。姜竹沧伸个懒腰,看着半城离开的方向,笑容变得不可琢磨,像戴了一层面具一样。
***
入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半城是和娘亲一起睡的。皎洁的月光从窗棂跳进来,半城翻了个身,看着月光下的灰尘和影子,怎么也睡不着。她很小的时候,棠长公主常常把她抱在怀里,那个时候她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马上就要离开家,你会有些不舍也是情理中事。”棠长公主温柔地拍拍孩子的手臂,离她近一些,“你大婚那日,我和你爹都会去。我们已发了信儿给你哥哥姐姐,他们也会尽量赶到。”
“真的?!”半城一骨碌坐起来,看到棠长公主含笑的眼眸,开心得不得了:“那太好啦~”
“怎么,更睡不着了?”
……真不愧是两口子,开起玩笑来一个样。
“娘,你不是在宫里生活过一年多吗,宫里是什么样子的?”
“宫里啊……”棠长公主认真地想了想,缓缓开口,“很繁华。天下奇珍宫里都能看见,各式各样的人也都有,你可以看尽群书,遍尝美食,但一切的前提是你有权力。”
“……”
棠长公主摸摸女儿的发角,慈爱地说:“你在桃花源长大,不喜欢有拘束的生活,但进了宫之后规矩多得很,你要慢慢适应。”
“是。”
“还有,进宫以后,你耳朵里听到的每一句话、你眼睛所见的每一件事,都要记在心里。但是,所有的人,你一个都不要信。”
“为什么……”
“他们的面上都覆着面具,地位越高、权力越大的人,面具越厚。所以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能信。但是,你也许会遇到很好的朋友……”棠长公主的声音一下子柔和下来,仿佛想到那抹靓丽的身影,“就是有那样的人。”
“娘曾遇到那样的人?”
“那是我幼年时期的好友,我们相处时间不长,后来立场相左,大小数十战未分胜负。”
“男的还是女的?我爹不会吃醋呀?”
棠长公主笑着刮女儿的鼻子:“傻丫头,净说胡话。那是一名女子,她现在身陷囹圄,总有一日,你要去救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半城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半城,对不起……本来是娘要做的事,现在却让你一个小孩子去承担。”
“娘!我已不小了。”
“是呀,半城及笄,已是大人了。”
“娘……我有些紧张。”
“呵,那是一定会有的情绪,就算你经的事情足够多,遇到你未见过的事,还是会紧张。但你也很期待,不是吗?”
“是呀。”半城翻个身,去看溶溶的月光。
“你要记住窗前月光的样子和现在的这份心情,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只要想想这一刻,就不会害怕了。”
月光在地面上留下一块微亮的痕迹,像寂静无声的水流,又像轻软的薄纱,盖在她的心头。
半城心中安定。
“有娘在,我不怕。”
“娘更希望有一天,你能成为别人的支柱,可以对别人说——‘有我在,不要怕。’”
半城握紧拳头。
我会努力的。
***
前面那几天半城只顾着铸剑,自己的嫁妆呀、行李呀什么都没管,今儿起床却转了性子,拿起单子一件一件对过去,守在方瑟身边听他安排这些东西如何安放、由谁抬走,不时问些问题,看得棠长公主坐在一边欣慰得直点头。
离别的时间在正午饭后,棠长公主从怀中拿出一柄金光闪闪的匕首,放在半城手心,匕首长约八寸,鞘上雕刻着华美的纹饰,半城接过,不明其意。
棠长公主道:“这匕首名为断萼,你拿着防身。”
“可我……”
棠长公主握住半城的小手,用她的手指包住匕首:“总有一天,你用得上它。”
“去吧,孩子。”方瑟走过来,“保护好自己是一切的前提。”
送君千里,仍需一别。
山口转水路才能出桃花源,半城洒泪与父母亲人挥别,登上船后在心中默数了一遍,要带的东西都带上了,她踏上征程。桃花源三面环水,唯一一处与中陆连接的部分也终年被瘴气笼罩,因此想要进出只能走水路。只是水路也不好走,半城还记得《桃花源记》里面的内容,“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如今她从桃花源里头出来,站在那左顾右盼,越看越觉得船行得七扭八歪,没一会儿就找不清方向了。倒是来的时候经历过一次的姜竹沧不在意,躺在船肚子里随船摇摆,好不惬意。
“真神奇——我还从没来过这儿呢。”
“这就神奇了?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那么大,等你瞧见了,还不要神奇死了?”
“你不抬杠会死吗?”
姜竹沧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抬杠了?污蔑上殿皇子,是要被车裂的。”
半城被他气笑了,踢他一脚,继续往外看。
水路转陆路,在桃花源没怎么觉得,出来了之后半城才发现“大昭国三皇子”的面子有多大,纵使他强调自己只是低调出巡,还是有无数身穿深棕色袍服的卫兵在道路两旁提刀护卫,就算这样,还是挡不住路人的注目和议论,半城从马车的小窗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得男人比女人多,大多数女人都是粗使的丫鬟,未及笄的小姑娘少得可怜,身边往往跟着些许家丁,小姑娘脸上还挂着五颜六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充满憧憬的眼。
“她们怎么都戴面纱?”
“这话说得,你以为哪都像你们桃花源那么没规没矩?”
“现在是姑奶奶在认真地问你问题!”
“死丫头!”姜竹沧扯她的辫子在手里玩,“我上哪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民间愚人都是这个样子,说女儿家的脸就只能给自己的夫君看,无趣至极。”
半城笑道:“就你这么霸道,日后遇见心爱的女子,还不要拿个金笼子给装起来,随身带着?”
姜竹沧酷酷地一摆头:“我是那种人吗?”
半城问他:“那宫里呢?”
“宫里自然是不必的。宫里的女人都是父皇的,她们巴不得让父皇或者我们这些皇子看上她们、临幸她们呢。”
半城凑过来,抽出自己的辫子,轻轻在他脖子上划过:“怎么,听你的语气,你不喜欢那些宫女?”
姜竹沧躲了几下,躲不开她的调戏,便由她去了:“我不喜欢那些眼里只有权势地位的人,尤其不喜欢摆高踩低、跟红顶白的那种人。”
“呀!”半城故意说,“我就是那种人,怎么办,我马上就要嫁给你了!”
姜竹沧笑着揽住她的肩膀:“我不过是皇子,你却是皇子的姑奶奶,要势利眼,也是我看你呀。”
半城噗嗤一声笑出来。
行了四五日,上都城近在眼前。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过了城门入城,半城明显感受到上都城与其他地市的不同。
仔细看来,走在路上的人,穿衣打扮都比沿途城市要奢华得多,人人昂首挺胸,阔步前行;上都城的车道也比别处更宽,四处可见巡防兵警戒巡逻。颠簸数日,半城被拘在小小的马车里简直要憋屈死了,百无聊赖,她只好盘膝修炼内功要决,这时马车突然停下,把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到了吗?”
“还没。”姜竹沧挑帘子往外往,半城顺着他的目光向外往瞧,竟是在一处偏门。他高声向外问:“薛少爷可回来了?”
外面有小厮回应:“已回了!”
半城反应过来:“这里是薛府?”
“嗯,我把剑给他送去。”姜竹沧答应着,就下了马车,对半城道:“你回去以后找阿遇,她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
没等半城答应,他已把门帘放下,对车夫说:“把方姑娘送到我宫里,我戌时回去。”
车夫道:“可嬴王吩咐……”
啪——清脆的巴掌声。
咚——膝盖磕在坚硬石板上的声音。
半城闭着眼,双手交握,指尖冰凉,认真地听着。
“敢违抗我的命令,小心我把你割了去做太监!”
“三殿下请息怒,小的会安安稳稳地把方姑娘送回青阳宫。”
半城心中一翻个。
又行路良久,半城渐渐发现了不对劲:来的时候,她带了三个车的嫁妆和一大箱子的行李,先前她都能听到跟在自己后面的几辆大车的声音,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声音消失了。她正纳闷,车停下来,车夫在外面说:“请方姑娘下车。”
半城狐疑地下车。
青砖碧瓦为墙,朱漆金钉为门,花圃整齐,侍卫清一色穿了灰色铠甲排列成行,手持长刀,一动不动——刀锋上,寒光逼人。
车夫道:“方姑娘请。”
半城回头去看,果然之前跟在后面的装嫁妆的车已不见了。
“这里是……”
门打开,一名襦裙侍女走出来,款款施礼,媚眼如丝:“方姑娘可来了,咱们嬴王等了许久呢。”
这里,是嬴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