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手心里渗出汗水来。
嬴王府,桂殿兰宫,雕梁画栋。迎半城进来的只是侧门,往里走很快到了一处荷塘,这时候荷花还没有开,桥上雕刻有形态各异的夔纹。前方宽敞的临水亭里,四角站着四个手持弯刀的大汉,其间有两名侍女服侍着中间一个男人。
那人应当是嬴王了,只是他低着头,看不清样貌。
半城心里憋着气,正要抢步上前与他理论一番,突然被引路的侍女拦住。
“做什么?!”
侍女柔柔一笑,轻声细语:“方姑娘莫怕,只是要见殿下,要先将身上利器解下,若方姑娘不嫌弃,可由奴婢代为保管。”说着就往半城的腰上摸。
受到冒犯,纵使对方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半城也受不了,她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嫌弃”,绕开侍女就要往里闯。可侍女莲步微挪,又挡在半城向前:“若方姑娘嫌弃,就得由殿下的贴身侍卫来搜身,那些粗鲁的男人,可不一定会摸到什么地方。”
半城瞪她。
侍女并不在意半城的火气,只是慢慢把手伸到半城的腰上,柔若无骨的小手在腰带上游走一圈,赞道:“方姑娘腰真细,三殿下可有福了。”
半城不理她。
侍女搜出了棠长公主赐给半城的断萼剑,放在一边,又向上摸,到腹部,到脊背,她的手一路向上摸到半城的发根,再绕到身前来。
“方姑娘若是喜欢,奴婢愿意天天伺候你。”
侍女的眼神一勾,浪荡如春水,她的手顺着半城的大臂、小臂摸到手上,每个手指缝都摸过去。被侵犯的感觉让半城克制不住,直接一巴掌扇了过去,侍女挨了一下,跪在半城面前。
“无耻的女人。”半城冷冷地说着,越过她将断萼重新捡回怀里,怒气值持续up。
嗖——
半城根本没想过,嬴王府的一个侍女竟然会暗器,她没能躲开,两枚钢针钉进大腿,她的下肢失去知觉,直接跪倒在地!
疼……
钻心刺骨地疼……
半城额间冒汗,通身颤抖,她的双膝像是扎进地里一样,根本无法起身。
“方姑娘离得这么远便要给殿下行跪拜之礼,真是好知礼数呀!”侍女追上来,对她扬起胜利者的微笑。
跪他?
我才不要!
***
记忆中,沉剑潭水映出的永远不是她的脸,那张脸和她一几乎一模一样,但那不是她。
这件事,半城跟谁都没说过。
她从小身上就有无数伤痕,但沉剑潭中的倒影却从来完好。她神情时悲时喜从无定数,倒影眼神却安宁如月,湿润似玉。那么,潭水里的倒影究竟是谁呢?
谁知道呢?
呵,谁知道呢。
现在,倒影成了真,从潭水中缓缓浮出身子,慢慢伸出嫩白如玉的手臂,从背后抱住她,融入到她的身体里面去。她好像听见倒影的声音——谁会救你呀?
——我自己。
半城缓缓闭上眼。
那年,听父亲的话,半城把自己沉入沉剑潭中日日浸泡。有一天,她突然想知道沉剑潭底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她一路往下游。水不冷,煞气对她也没什么威胁,她就一路游啊游,然而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阳光正好,她正躺在自己的藤床上。
指尖阳光的温度不能让她停止战栗。
因为慌张而四处流窜的力量收拢至丹田,双脚的知觉还未恢复,酸麻肿胀,针扎的疼痛就好像电视机里面的一片嘈杂的雪花。她飞起一脚把侍女踹下池塘,至于那些看热闹的仆从,也一人一拳打在心口窝上,瞬息间九曲廊桥上只剩她一人孑然而立。
两根断针落在地上,她的腿却不疼了。
她看了一眼亭子里气定神闲的嬴王,前番皆不算,她今天的对手,是这个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男人。
侍卫将她拦在亭前,她虽然不敢拔刀,却敢吓唬人,金光闪闪的断萼往外一亮,嬴王终于肯抬眼看看她。
那是一双风华内敛的眼。
仅一瞬,半城就被嬴王那双眼眸中蕴含的威严震慑住。
这个男人,不简单。
暗红色的蟒袍包裹着他修长匀称的形体,赤金冠扣在他头上更显威仪。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开口说——
“退下。”
音色温和。
侍卫放弃围攻,站回原处。半城走上前来,并不行跪拜礼,直接在嬴王对面坐下,自下而上地观察他,暗暗吞了一下口水。
初安二年初,先帝驾崩。先帝没有子嗣,所以由先帝的弟弟——景王姜晚即位,迎娶雪国公主徐氏为皇后,同年侧妃张氏诞下嬴王姜竹晟,难产而亡。后来嬴王一直养在皇后徐氏膝前,皇帝也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把他当作接班人来培养。大抵是因此,这个男人的眼中有着常人无法逼视的光芒与威严,他眼神中的锐利如同包在棉花里的刀锋一样,仅对视几息的时间,半城就不得不屈服,把头低下来。
两相沉默,半城记挂着早点往姜竹沧的府邸去,先沉不住气,闷声道:“不知道嬴王殿下让人把我劫到这儿,欲意何为?”
嬴王和气地笑着,颇有些歉意地说:“让雪妹妹误会了,本王要陪礼道歉才是。”
半城一向吃软不吃硬,见嬴王如此彬彬有礼,她一肚子骂人的话憋在心底里,嘴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干咳一下,小声说:“那我便不打扰了,还请嬴王殿下放行。”
嬴王道:“腿长在雪妹妹自己的身上,本王哪里有不放行的道理?不过既然来了,就是与本王有缘,不如听本王说几句话再走,如何?”
所以你绕来绕去到底是要说什么?!
下人搬了板凳给她坐,嬴王道:“那本王可就直说了。按常理,未成亲前,你与三弟不能见面,当然更不能住在一起。如今妹妹只身入宫,无亲无友,不知道妹妹打算住哪?”
半城回应:“不劳殿下费心,三殿下会安排。”
嬴王轻笑道:“此言差矣,三弟在宫中并不十分受宠,若要安排,恐怕也只得将妹妹安排住在荨长公主宫中。我的这位荨姑姑与其他王族皆不同,先帝打天下的时候,荨姑姑一直在家乡等候,大昭国建立后,她自己从家乡来到上都城要求做长公主,碍于血统亲厚,先帝才许她进宫。她与宫中人事格格不入,性子古怪,如果妹妹在她的宫里生活,恐怕不太安稳。”
关于这位荨长公主的事,半城倒是听棠长公主提过一两句,只说她为人豪爽有担当,要半城有机会定要诚心拜见。因而半城想回怼一句“我觉得蛮好的”,但她又想听听嬴王下文,于是给他机会:“那依殿下的意思,我应当去哪呢?”
“自然是在本王府上。”
“休想!”
与半城强硬的态度相反,嬴王笑容可掬,他招乎人上茶,喝了一口才慢慢说:“雪妹妹莫生气。本王知道,你们桃花源的人随性大方,自来都是有话直说,那本王也不和你绕弯子了……”
“殿下有话请直说!”
嬴王嗔怪道:“本王正要直说呢,是妹妹一直在打断本王。”
半城再沉不住气,直接问他:“你要说这事,跟嬴王妃有关,对吗!”
嬴王笑而不语。
哼,就知道你没憋着好主意。
半城把脖儿一仰,冷笑道:“嬴王妃是我娘的干女儿、我的干姐姐。十年前,她替我亲姐姐嫁给你,促成殿下与桃花源的合作,后来我娘把她在朝中的残余力量都托付给你,助你成今日地位。”
“是这样没错。”
“现在,她仍是高贵的嬴王妃;而您,嬴王殿下,却是个背信弃义的可怜虫!”
“你这丫头!快给殿下道歉!”嬴王未显怒意,旁边的侍卫却不干了,目瞪如铜铃,像要吃了她似的。
嬴王拦下他:“不要对客人不敬。”
半城厉声问他:“敢问嬴王殿下,您是忘了当日与棠长公主的约定了?忘了那些被抛弃的将士了吗?”
“是啊,忘了。”
神色自如,语调如常。
嬴王自斟了一杯茶,又给半城斟了一杯,对她说:“雪妹妹,且听本王一言,这事你只有忘了,才能在宫里活下去。”
“凭什么!”
“如果这件事十分容易办,为什么棠姑姑不能自己来到上都城,面见父皇,诉说情缘?”
“因为娘的身子不好,要在桃花源休养……”
“那么下个月雪妹妹大婚,棠姑姑来是不来?”
“这……必是娘有苦衷。”
“对了。”嬴王循循善诱,“但并非苦衷,而是无能为力。”
半城难以置信。
嬴王道:“本王并非是棠姑姑寻找的第一位帮手,看起来也非最后一位。三十年了,棠姑姑所寻的帮手无有一人成功过。本王试过,争取过,但结局是什么?堂堂大昭王爷,差点被乱棍打死。雪妹妹,若是你,看到去路暗淡无光,一片灰暗,你怕不怕?”
“我自然……”
嬴王微微低头,语气伤感:“现在你当然不会怕,因为还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
未等半城答话,嬴王又说:“雪妹妹,本王以兄长的身份规劝你,放弃吧。本王尚且做不到……不瞒你说,三弟在朝中的势力还不及我三成,他又如何做到?”
“不过是还军人一个名分……”
嬴王和蔼地说:“是啊,不过一个名分,的确没什么难的。可士兵的名分后,是将军的名分,是帝国的名分,以及更多更深入的纠葛,你和三弟根本不懂。”
将军的名分……便是娘亲的名分。可娘亲与先帝盟誓,战胜之后只以女人的身份成为异姓长公主,而不封王侯,所有军功归于平王身上。一旦女军追荣,平王一定第一个不答应。那么先皇呢?皇帝呢?还会有什么“更多、更深入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