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府的轿辇上,姜竹沧和半城一句话都没再说。他们默契地保持着面瘫脸,全程像不认识对方一样,各自想着各自的事,直到回了南府,又各自梳洗假装睡下。
夜半三更,姜竹沧又像偷情的贼汉子一样从铸造间的窗户摸进来,轻手利脚,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半城正五心朝天,端坐着修行内功。姜竹沧踮着脚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咳了一声。
因为早就猜到他会来,所以半城没有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修练中去,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回过头瞧他。
“小娘子,想我没?”
“臭美,谁要想你。你问荨姨什么了?她回答什么了?你有什么好想法吗?”
姜竹沧笑着往她脑门上戳了一下:“你脑子里到底进了多少个‘什么’,你会不会说点儿别的话啊,不会说就把嘴闭上。”
这人,心情好了心情不好都喜欢抬两句杠才开心。半城又跟他磨了两句,把他哄得高兴了,他才得意洋洋地说:“对付我荨姑姑那种正儿八经的人,就得出损招,她根本招架不住。”
半城听了眼睛晶晶亮:“那——那她说了?”
姜竹沧眼珠一转:“没有。”
“嘁,那还不是没用。”半城一泄气,翻身趴下。
姜竹沧伸手去捏她的脸,轻轻得,也不用力叫她疼。他很不高兴地说:“最近好吃好喝地喂你,你怎么还不长点秤,瘦得跟杆子似的。”
半城气呼呼地说:“哪有跟女孩子说话叫长秤的!你就任实力单身吧!”
“单身?我?那你是谁的王妃?”
“我哪是王妃呀,我是姑奶奶。你这小孩怎么没大没小得呢。”
每当她祭出姑奶奶这个梗来,姜竹沧就认输不再怼回去,把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看着她笑得很开心。
“好啦。”半城被他盯得面颊发烫,赶紧把手抽回来,转移话题道:“荨姑姑怎么说?”
“她同意把书信给你,但是有一个要求。”
“真的?!只要一个要求?!”
“虽然有难度,但我就相信你能做到。”他又凑她近一点,对她说,“你要跟寄篱学传世歌,在荨姑姑寿辰那天晚上,到椒兰宫跳给她看。”
一听只是要跳传世歌,半城松了一口气,舞刀弄枪这么多年,身体柔韧性还是很好的。
姜竹沧耸耸肩:“不过你要记得一点,千万不要接触巫族的咒文,尤其不要让寄篱察觉你知道巫族的东西。”
半城还是有点儿不太理解:“不至于这么防着她吧?”
姜竹沧不敢把话说得太透,只笼统地说:“不是为了防她,是为了保护荨姑姑——这事一两句解释不清楚,你记着就是了。”
半城道:“我会穿纯黑的衣裙,你放心。”
姜竹沧笑道:“我当然放心你。还有,我要离开上都城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薛少爷会正好没什么事,如果发生什么事,你需要找人商量,直接去找他。”
半城点头答应下来,问他:“你要去哪?阿遇会跟你一起去吗?多久回来?”
姜竹沧一一回答:“去龙冢看看我二哥,阿遇留给你,一个月就回来。”
半城满意地点点头,干劲十足:“你就等着瞧吧,我一定把舞学好,让荨姨能放心把东西交给我们。”
该交待的话都交代清楚了,姜竹沧总算放松下来。他把身体侧靠在墙上,垂着脑袋握着她的手,看着她不说话。
“你怎么了?”
“半城,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但是回想荨长公主的故事,这问题又实在难以回答。半城说:“我不知道,大概就是……愿意为那个人付出所有,不求回报吧。”
他又问:“为什么会爱?”
半城笑道:“如果能说得清楚,就不是爱了。”
又说了一会儿,姜竹沧起身要走,临从窗户跳出去之前,他回头望了她一眼,笑着对她说:“我走了。”
就像往常一样,半城冲他挥挥手,目送他一跃如飞鸟一般消失不见。
窗户的另一边,却是他伤感的一声叹息。
连夜出府,姜竹沧没有再和府里的任何人打招乎,到了薛府后门,薛彬彬已经把马车和一应的出行用具都备好了,就等着他来。姜竹沧把马车前后和要带走的物品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翻身上了马车。
“真不用我跟着?”
“你帮我守着她,她比我重要。”
这样的两句话之后,没有告别,姜竹沧直接架着车,急匆匆地离开了。
***
第二天半城起了个大早,削了根木刀来练刀法,心想吃了饭去找寄篱向她请教传世歌的事。不过还没等她把饭吃完,寄篱已经领着阿遇过来了。
阿遇翻着白眼,也不正眼瞧她:“我听王爷说他要去龙冢。王爷那么喜欢你,为何不带了你一起去?”
半城一听就知道她是来找碴的,本想与她好好说道说道,却被阿遇拦了下来。半城看到阿遇恳求的目光,身子早软了半边,哪里还能跟寄篱再生什么气。况且现在半城也有求于她。
半城于是笑嘻嘻地说:“王爷哪里喜欢我,不过是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对我好一些罢了。我正有一事有求于你,你若这么说,我都没法开口了。”
寄篱一点儿也没拿自己当外人,坐下来,拘着像一家的主母一样昂着尖下巴,高傲地说:“求吧,你即刻求我。”
瞧着她像开屏的孔雀一样得瑟个没边,半城只当看表演了,走到她近前来,赔着笑对她说:“我想见识见识礼乐府,不知道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呀?”
寄篱笑道:“哟,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知道我现在攀上高枝成了凤凰,想来巴结我?”
其实什么高枝不高枝的半城并不在意,但是这会儿想求她,只能顺着她的话狂点头:“可不是嘛,你也知道,现在外面都是骂我的人,你教教我如何能扭转他们的看法,好不好?”
虚荣心被满足,寄篱扬着下巴指挥她:“成,你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就随我进宫去吧。”
跟寄篱走在一起,半城才知道什么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明明她才是正儿八经的南王妃,可一路上宫人见了她只是翻个白眼不说话,却对寄篱非常礼貌地俯身鞠躬,并且十分欢喜地打招乎,热情得就像几百年没见过的好朋友一样。
寄篱那个桀骜不驯的性子,竟然能和这么多下人打成一片?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礼乐府很大,但专属于寄篱的位置却很小,只有一间屋子。屋里早坐满了年轻可爱的小姑娘们,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个穿了如墨汁一般黑的衣服,顶着红扑扑的笑脸,春风满面。
寄篱得意洋洋地给半城介绍说:“这九位妹妹,会同我一起在荨长公主的寿宴上演传世歌。”
她又把半城介绍给了姑娘们,并对她们说:“今儿南王妃在这儿,咱们可得拿出十二分的力气,让她瞧瞧我们的身段儿。来,跟着我练一遍。”
“是!”
在南王府里,寄篱对半城一向是用鼻孔看着的,两人打过架,闹得人仰马翻,可出了门,寄篱竟然很尊敬她,一点儿规矩都不错,这又让半城有些看不懂了。
那天太黑,寄篱又存心找不痛快,所以半城没把传世歌看得太清,今天寄篱用心去演绎,竟真真生出神异之感,令人恍神。这会儿不需要乐队配合,寄篱没念那句“请明王显圣”,只用巫族的语言把传世歌唱了一遍,柔韧的腰肢摆动,长袖如飞,翩翩若开屏抖羽的孔雀相当。
专心致志的人,都不会再有什么正面负面的情绪,他们只会把整个身体和心灵都投入这件事中。
就像用泥塑雕刻剑胚的半城,又像此刻演绎传世歌的寄篱。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小瞧她了。
半城心中惊叹。
一舞毕,鸦雀无声。
寄篱穿的是纯黑的衣裳,因此这一次没有人会被巫族的术影响,也没人看到传说中巫族发源的那片大漠深处,可就算如此,所有人都像被扯进一声神异的故事,在故事里有那位不可一世的明王。
寄篱笑着问半城:“怎么样,我厉害吧!”
半城诚心赞道:“厉害,我佩服极了。”
整个一上午,半城和阿遇都坐在边上,看寄篱教那些小姑娘摆姿势,练跳舞,一个一个不厌其烦。挥汗如雨过后,大家开始休息,用过膳,九个小姑娘把寄篱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与她聊天,还有人问她,南王怎么不来陪她。
寄篱回答说:“他外出公干了,过几天就回来。”
说完,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半城的方向,只是半城正在跟阿遇说话,并没有看见。
半城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阿遇说:“果然不论是谁,认真起来都很好看。”
阿遇道:“天女心高气傲,所以时刻约束自己要好好待别人,我到现在都觉得奇怪,她为什么对你那么有敌意。”
半城想了想,说:“越是骄傲的人,越要维持自己的那份骄傲,她大概是顺风顺水惯了,来到上都城却要做侧妃,怕被我欺负,因而那样对我吧。”
阿遇说:“我是真心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半城点点头,以笑回应。
这会儿那一小堆姐妹儿的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谈到了日后嫁人,寄篱拔高了嗓音说:“若做不成后妃,也做不成姑姑,宫女二十几岁都要出宫嫁人,我们这些女人,终究是要为人妻、为人母的。所以侍奉夫君的能力格外重要,你们越早学会了,越早能嫁得好人家,若更好,能被皇亲贵胄看上了,一辈子荣华富贵,那都是享不尽的。”
那些小姑娘一个个眼冒金光,用手心托着下巴,就像一排花盆里的小花朵儿一样听她训话,那表情很明显是听进去了。
同为女生,阿遇却不能认同寄篱的观点,她有些脑壳痛,把脑袋埋在手臂里,苦恼地对半城说:“天女又来了……总是说一些女人必须要靠男人的话,我都快被她洗脑了。”
半城捧着阿遇的耳朵,笑着对她说:“那我可得帮你洗回来,咱们妇女能顶半边天,绝对不能让这帮连大清亡了都不知道的人把咱们同化。”
“阿遇——你过来!”寄篱突然朝她们这边喊了一嗓子,把阿遇拉到自己身边做样板,对那些小姑娘说:“男人喜欢她这样的花瓶,摆在哪里都好看。自古男人和女人的分工都是明确的,男人赚钱养家,女人貌美如花,我们只要长得好看,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换来男人的怜爱,所以,一定要好好利用咱们年轻美貌的资本,若是与大臣的儿子喜结连理,我们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若是有幸被皇上看中了,我们更能成为人上人。”
对于寄篱这一嘴的陈辞滥调,半城显然不以为然,却也不能强求她理解什么叫独立女性,但眼睁睁看着她拿着阿遇去荼毒未成年的花骨朵儿们,半城就有点生气,走过来坐到圈里,笑着问寄篱:“你说什么呢,我也听听。”
寄篱笑道:“这几天我们王妃与王爷吵架了,原因就是不懂得让步,不懂得抓男人的心。你们瞧着,像我这样会唱歌,会跳舞,身段好看的女孩子,只要眼神一勾,温温柔柔地一笑,事事以他为重,以他为先,日子却要好过许多。”
半城越听越生气,还得压着脾气对她说:“你哪里看我日子不好过了?”
这儿人多,寄篱没说她被外人戳脊梁骨骂不要脸的事,而是说:“你现在只能住在铁匠炉里,难道这样的日子算好过?”
半城笑道:“当然好过,我喜欢铸造兵刃,就像你喜欢跳舞一样。你站在祭台上什么感觉,我住在铸造间就什么感觉。你演绎传世歌给巫族祭司,我打造兵器给人用,我们的日子都是一样的,谁跟谁有高低贵贱的分别吗?”
寄篱有点儿笑不出来了:“男人为天,女人为地,天塌了要地来承受着,地陷下去却无法撼动天的威严,你不顺应天意,不怕有一天会遭雷劈吗?”
半城道:“难道雷只劈女人,从来不劈男人吗?若要依靠男人,你要看他的脸色,若依靠自己,便要别人来看你的脸色,你更想要哪个?”
寄篱哑口无言,愣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可——可——”
半城又回头对那几个小姑娘说:“若有依靠,便有制约,以后你们就知道啦,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就像你们现在好好练,等到荨姨寿辰那一日好好演,若被看中了留用在她宫里,能学到不少东西呢。”
小姑娘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晚间,半城与寄篱、阿遇三人一同出宫回府,本是各自不理,自己个儿想自己个儿的事情,突然寄篱说:“我很赞同你的说法。”
半城还没反应过来,懵懂地转脸过去瞧她。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现在除了依靠王爷,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位巫族的天女第一次在半城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可她并没有把头低下去,也没有叹息,只是用很平常的语气说,“我只是巫族的一枚弃子,天女什么的,说起来好听,离开了巫族,我什么都不是。”
阿遇很吃惊地看向寄篱,很显然,这些话,寄篱并没有跟她说过。
“怎么会?”半城道,“可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寄篱仍是微微扬着下巴,语气一如既往:“因为我觉得你很可怜,一个被保护在温暖地带的花朵,当然不知道我、还有这宫里的许多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苦苦坚持。”半城道:“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