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王府兵的异动，引来了负责皇城治安的赵人逸赵大人的关注，当得知是嬴王的府兵停在南王府门口，这位看起来糊涂却一点都不糊涂的光禄勋很快从床上爬起来，带了二倍于嬴王府兵的御林军前来维持秩序。

即使是二倍，也不过是三百人。

在上都城，人数少于五百人的军事调动是不需要惊动圣驾的，赵人逸打着呵欠来到南王府门口的时候，南王府的大门还没有被敲开。

见到嬴王面沉似水，赵人逸赶忙双膝跪地：“臣不知嬴王殿下移驾至此，未能及时前来保卫，请殿下降罪。”

“起来吧。”

嬴王亲眼看着寄篱把那个装着不利于他证据的箱子打开，又亲眼见到士兵把火把丢进箱子里，要求寄篱看着箱子里的东西烧完，自己沉不住气先来一步，没想到南王府的大头兵一个个愣头愣脑，就算见到他本人也绝对不开门放人，倒让他白等了好一会儿。结果门还没进去，这位看起来与南王妃交好的赵大人却先赶来了，这让他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

“不知道嬴王殿下夤夜来此是什么原因？若有匪贼强盗，请嬴王殿下尽早对臣言明，也好免臣失职之罪。”

嬴王笑道：“赵大人言重了，本王只是有要事与弟弟商量，才夜访南王府。”

赵人逸惊讶地说：“那么殿下为何带了这些府兵？”

嬴王还未回答，飞檐走壁的寄篱绕到外面，装作才从嬴王府赶来的样子急匆匆地赶来，并因礼节拘束，她低头不看他。只是低低地说一声：“不敢让王爷久等，请快些进去吧。”

寄篱有意把赵人逸挡在外面，这老头子却像看不明白事一样，非要硬着头皮往里闯，再加上南王府的府兵曾私下得到过姜竹沧的交待，万事要给赵大人行方便，更不拦他。

嬴王打着头进门，问出南王等人的确切地点，一齐冲将上去，想到那个骑在他身上把他肋骨条给打断的女人马上就要被扭送收监，嬴王殿下的脚步变得格外轻快。

宫室之中一片狼藉，名人字画被撕拆成一片一片，摆件被打破，屏风被刮花，整个屋子都没有下脚的地方，可知在这屋子里的人曾经多么歇斯底里地发过疯。

永远不能让人省心的狂躁者，又一次孤独地坐在他自己的宝座上。

姜竹沧一只手拄着下巴，一只手里拿着酒壶，因为刚刚开始自斟自酌，第一口酒满足地咽到肚子里，咕噜一声。他的脸色由白转红，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那神情就像在喝断头酒。

寄篱脸色很差，不光是因为现在才发现被弄乱的原来是她的宫室，更因为半城不见了。

不只半城，就连薛彬彬和阿遇都不在这儿。

现在这种情况，难道姜竹沧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刚才那一刀，寄篱看得真真得，刀尖从胸口扎进去，那个角度和方向，必然已刺穿了半城的心脏，她又磨蹭了一会儿，离开屋子的时候半城就应该已气绝身亡，现在姜竹沧又是在唱哪出儿？

“大哥怎么来了？”姜竹沧镇静自若地笑着，可他白净净的手腕微微颤抖，宣誓了此刻他紧张的心情。

嬴王也回报以笑容：“南王妃曾经拜托我帮她打开一个箱子，现在箱子开了，我特意请她过去看看。”

“箱子——开了？”姜竹沧打了一个酒嗝，撇嘴笑了，“好罢！不过大哥今天是见不到南王妃了，可能以后也见不到了。”语气落寞，像个被熊孩子弄坏手办的宅男：“我——骂了她几句，她一负气，跑了。”

桃花源初次遇见，她拿着筷子雕花，一双手把平淡无奇的筷子做得精美绝伦。入宫以后，她每天陪伴在他身边，给他出谋划策，对他犯花痴，肯跟他抬杠，包容他那些臭脾气。她还会把相思之意揉进诗词里写给他瞧，也许她不知道，那些诗词他都偷偷背下来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是鼓励他撸起袖子加油干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是与他共叹天地浩大宇宙无穷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现在最懂了。

可是懂又如何？

他突然陷入无尽的伤怀之中——以后，都见不到我的小娘子了。

*** ***

颠簸的马车把半城的梦都摇碎了。

她仰着脸坐在薛彬彬与阿遇中间，手中拿着一把断得只剩半截的刀子。

死亡这个选项，是他亲手抹除的，因此对于她来说，任何绝望与痛苦都不足以再让她有足够的勇气去选择死亡。

诚如寄篱所预料的那样，那把尖刀，那个角度，只要扎进任何一个人的身体都只会刺穿心脏，纵使华佗在世也无法挽救性命。除非那个人曾经在沉剑潭中生活过十五年，除非那个人拥有任何铁器都无法毁伤的坚硬的躯体，除非那个人是半城。

姜竹沧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他眼睁睁看着刀尖划破她的衣裳与胸前的皮肤，然后刀刃被她的血液溶解，就像被酸液腐蚀过一样，冒着细小的泡泡，发出咝咝声，然后变成一把断刃。他始终端着刀，并且把她抱住，他防着半城自己失手把刀掉下来，更是防着寄篱看出破绽。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按原计划”，说完以后薛彬彬就把半城扛起来打包带走了，半城脑袋里的鸽子还没放她鸽子，她能大概感觉到这是一条回桃花源的路。

要回桃花源吗？

要去面对他们吗？

爱开玩笑的父亲，病弱的母亲，宠着她的姐姐和哥哥，还有桃花源那些洗过剑的老头子们，要回去面对他们吗？

“我要回去吗？”她这样问。

“当然要回去喽~”马车外面传来欢快的声音，“你的任务就是把那些‘东西’送回去，现在‘东西’到手了，你的任务已经圆满结束了，总得先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再做其他打算！”

这声音，是失踪多时的锦袖。

他所谓的“东西”，指的就是那些书信吧？有了书信在手，棠长公主这边的危机也解除了，若再有不长眼的家伙敢传棠长公主的坏话，这事情绝对会闹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就算是崔相国也不会敢与事实硬刚。

在嬴王府，半城把嬴王打得鼻孔蹿血，她明明听姜竹沧说书信就放在隔壁，也没想着去取；寄篱刚刚说她已经把箱子打开，看到了里面的书信，半城一点儿也不担心寄篱和嬴王真的会把书信毁掉。

就是因为现在驾车的那个人在。

他是锦袖。

这位大昭国当之无愧的盗王早就在嬴王府盘踞多时，只等着寄篱把箱子外面的封印术解除掉，就带着箱子里面的信远走高飞。当然他做到了，因此这个时候半城甚至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她完全了棠长公主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紧握那张羊皮卷，找到那些失落的书信，把它们带回桃花源去。

可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还在想荨长公主的眼泪，想寄篱咄咄逼人的语气，想阿遇绝望的呐喊，想姜竹沧放肆的笑声。

不解风情的盗王锦袖从外面把脑袋探起来，笑嘻嘻地说：“怎么了，今天你的表情就像死了舅舅一样？”

半城摇摇头，没有回答他。

薛彬彬直言道：“南王妃刚刚知道她是巫族人。”

马车一个狠狠的颠簸。

“什么什么什么？谁？半城你是……你是啥？”锦袖故作惊讶。

“你的演技真的很拙劣。”半城掩住自己的脸，无声地哭泣，“你早就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你们都瞒着我是不是？你们一点儿都不相信我……你们根本不把我当作自己家的人。寄篱说得真对啊，我是心想事成了，可是……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了。”

薛彬彬又说：“至少荨长公主真的把你当作自己的亲人。”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红色的信封来递给半城，“刚刚离开椒兰宫的时候，荨长公主让我在送你离开的时候，把这封信交给你。”

半城用手背把眼泪抹掉，接过信来。信封是封着的，上面写着“方听雪亲启”，用手摸摸，里面不像只有一封信纸，好像还有个圆圆的东西，有点儿硌手。

半城把信封拆开，拿出信来，又一倒，只见一根红绳拴着的红色珠子从信封里掉出来。这珠子半城曾见过的，一直戴在荨长公主的左手手腕上，每当与她谈论起有关巫族和大祭司的事情时，她总会习惯性地摸一摸那个珠子，现在，珠子随信封一起给她了。半城又把信展开，可是那小字晃得她眼睛疼。她失去耐心，直接把信塞到阿遇手里，闷闷地对她说：“念。”

阿遇知道她心里还委屈着，不敢触她的霉头，只得听从。

“听雪：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离开上都城了，这样很好，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可以好好闯一闯。很多孩子都和你一样，在年轻的时候想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想象自己是命运选中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像明王一样成为整个种族的骄傲。可是随着你年龄的增长，随着你阅历的增多，你会发现你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你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高人一等的天赋，你不是最漂亮的，不是最优秀的，甚至也不是最努力的，你曾经许下的承诺只会拖垮你前行的信念，让你疲惫不堪。但是你不要忘记，过去的路是你的亲人为你铺就的，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爱你的人用血汗为你铸造的城墙，当你无依无靠的时候，家永远是你的归途。

“镇魂珠，是每一任大祭司临终前用心血凝结而成的宝物。得到三颗镇魂珠，破解其中的秘密，或许就可以越过占卜请问的步骤，直接获得神明的承认，成为新的大祭司。大祭司临终前，将三颗镇魂珠分别交给三个人保管，得到这三个人的认可，你就可以以巫族大祭司的身份回到巫族。只要你能带领巫族向大昭国称臣，你就有了足够的资本与嬴王、与崔相国分庭抗礼。孩子，我认可你，你就是我选中的继承大祭司的人，你曾经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就像阿棠满怀信心地把为女军追荣的重担挑在你的肩膀上，我也把我对巫族的思念寄托给你。巫族与大昭对立无异于以卵击石，只要他们还存着反抗的心思，终于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孩子，我要求你，我请求你，请你延续巫族从大漠走来的这段香火，让他们能够长久平安的活下去。

“如果迷茫不知所措，就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追求卓越，你终有天会实现儿时的梦想。最后，为我的自私感到抱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希望你一切顺利，永不孤独。”

真真切切。

荨长公主的话就像一只操劳了一辈子、布满了老茧的大手，把半城支离破碎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捧起。

“前辈，停车！”在外人面前，半城不会喊锦袖为舅舅。

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又把锦袖震得吓了一跳，他连忙刹车，问里面：“怎么了？你舅舅真死了？”

半城把荨长公主送给她的那颗珠子戴在左手的手腕上，倔强的小脸上带残留着一道道反着光的泪痕，可她的眼睛又亮了，像天上高悬的月亮。

“请舅舅和我爹娘说，有些事我还想不清楚，暂时不想回家了。而且——我和寄篱打过赌，她说我离开桃花源的庇护，离开姜竹沧便不能活，我偏要活给她看！我还要到巫族去，要做大祭司，我偏要做大事，偏要轰轰烈烈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