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丝竹乐声配上士子们朗朗的吟诗声,倒是让耳边李明晨的劝导显得不那么聒噪,一开始的想法确实没错...这俩的确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跟之前想方设法拉上他去青楼赌坊没什么区别,说到底就是为了败坏名声而已,虽然入赘的事办得低调,他顾怀在苏州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但这种事情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做生意的人好名,李家的招牌花了几十年才立起来,如今女子当家牝鸡司晨外人本就难免有闲话,若是再摊上个白痴相公...
作些狗屁不通的诗词,在这种文人雅会上把脸丢干净,连累在场的李明珠也遭些异样眼光,这种事出个一回两回还好,要是多了,老夫人这种老人的耳根子总是软的。
再加上做的是朝贡生意...
终究要顾及这些影响,这法子看起来蠢,但也还是有用的。
可顾怀一直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本就不在意什么名声,说到底也不过是想过清闲日子,衣食无忧,教书院里的孩子一些未来的知识,看看世界会不会因他们而改变--这就够了。
抄些诗词?本就是没必要做的事情。
若是他真想做点什么,前些日子就该开始操盘布局了,做惯了生意,要在这个遍地黄金的时代白手起家,实在有太多路子可以走。
就算是比较麻烦的入赘身份,也不是什么问题--只在于想不想而已。
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方式,和李明珠类似朋友的关系更是轻松,没必要去改变什么。
温酒入喉,却没有后世那般烈的感觉,看来这酒的蒸馏度数确实不怎么高,也难怪古人都那般能喝。
高台那边骤然响起一阵喝彩,似乎是哪个士子写出了了不得的佳作,李明晨也停下了喋喋不休的话,顾怀还在想要不要早些回去,身边就走过了几道人影。
“李兄?还真是巧,刚才我们还在说,李兄这等爱好风雅的人物,是断不会缺席今晚诗会的,没想到真就遇上了。”
从楼梯上下来,率先和两人打招呼的,是个颇为俊朗的士子,随后另一名士子也拱手道:“见过李兄,在下出游外地,是有些时日不见了。”
李明晨脸上绽放出笑容,他起身邀众人入座,一边介绍道:“这位是弘文书院的逄和硕逄贤弟,可是苏州有名的才子。”
面相俊朗的士子矜持点头。
“这位也是弘文书院的才子,吕玉泽,和我也是相熟的朋友。”
这位士子倒是温文尔雅:“李兄,这位是?”
“是我忘了介绍,”李明晨的笑意更浓了些,“这位嘛,名叫顾怀...之前也是志在科举的读书人,不过前些日子入赘到了李府长房,算起来我该叫一声姐夫才是,如今在李家私开的书院教习,帮一些孩子启蒙。”
听到是赘婿,还是个教孩童读书的教书先生,逄和硕脸上的笑意便浅淡了几分,和李明晨谈笑自若间,已经落座开始推杯换盏起来,却是再没有往顾怀这边看一眼了。
事情到这里已经透着几分古怪,往日可从来没听过李明晨叫什么姐夫,连介绍也带上了从没感受过的善意,结合他的一贯作风,事出反常多半是有妖的。
能看出来逄和硕今晚是出了些风头的,刚才写了首晚秋七言,得众人夸赞,连高台上的几位评点也给了个中上,此时已经有青楼女子在唱和了,也难怪逄和硕满面红光一副得意模样。
李明晨也适时开口:“逄兄大才,今晚怕是要得好些女子青睐,明日诗会集诗成集,逄兄的诗作也该是压卷几首之一,可喜可贺。”
一杯酒下肚,面相白皙俊朗的逄和硕脸庞泛起一丝红润,受人夸赞,刚要自谦几句,那边李明晨又话风一转:
“说起来我这姐夫,文才方面是没得说的,只是寒窗苦读,才不常在诗会之类的文人雅会露面,刚才我还劝他,若是拿两首诗作出来,必然技惊全场,可他性子实在...实在可惜。”
逄和硕目光第一次移了过来:“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涌了上来,他的脸庞越发红润,语气也高亢了几分:“那不知萧兄有何大作,可否拿出来在下拜读一番?”
成了。
李明晨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转向了别处。
自古文人相轻,总觉得天老大地老二自己是老三,其他读书人给自己提鞋都不配,逄和硕更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性子,之前交际时,喝过几杯黄汤说起话就不过脑子,把顾怀捧得这般高,他还能忍得下去?
不服气就对了。
顾怀若有所思地看了李明晨一眼,这种先捧杀再拉个愣头青过来堵退路的事情...倒是比之前那些事高明了不少。
但还是那句话,他不在乎。
“没有什么佳作,而且在下也没有出口成章的文才,怕是要让诸位失望了。”
好歹是个读书人,气氛也到了这儿,不管才学高低,也该有所表示才是,居然就这般果断干脆地否认了。
逄和硕脸色却是阴沉了下来。
“顾兄...还真是一身傲骨,在下不过是想拜读大作,何必这般不情愿?若是顾兄文才能及傲骨三分,留下大作惊艳四座,日后在下说起,也好与有荣焉。”
这已经算是有些撕破脸了,顾怀微微皱眉:“你以为我在谦虚?”
“...这便是姐夫你有些不对了,”一直在看高台歌舞的李明晨转过头来,笑道:“何必如此自谦?姐夫的才学,我是认的,逄兄也是一番好意,无论是拿出以往佳作,还是当场执笔,都可以的嘛,今日这等文坛盛事,能留名于此,终究是件乐事。”
旁边一直看戏的另一位才子吕玉泽也放下酒杯,劝道:“顾兄,我等读书人,虽然也讲究韬光养晦,但偶尔也要露露锋芒,今日便稍微放开些如何?”
两人的话语慢条斯理,笑容也分外和煦,在其余人眼里看来,倒像是三五好友在闲聊,另一边的逄和硕也笑了起来,但那笑容一展即收,变成了冷脸:
“莫非顾兄这般看不起我等?!”
语调有些高,再加上他起身的动作,倒是在热闹的会场引起了周遭一些士子的注意,又有几人走了过来,都是李明晨熟识的士子,看到顾怀逄和硕一站一坐,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不由好奇询问了起来。
吕玉泽当了老好人,给他们解释了原委,周边投注到顾怀身上的视线陡然多了起来,来这诗会的谁不想扬名?此人倒吝啬到了这种地步,连往日诗作也不肯拿出来,实在奇怪。
“怕是没什么真才实学,害怕给这诗会徒增了笑料...”
“也不尽然,万一是恃才傲物呢?性格古怪的读书人,这些年也见了不少,还有些刚写出来的诗作就要烧掉的,此人莫不是觉得他的诗作只有自己能欣赏?”
“刚才没听清楚?此人只是个赘婿,读过几年书,却不过是个庸才...须知有那文才的,何苦去入赘商贾人家?”
“那逄和硕又在逼人作诗?虽有才学,但气量着实不大...但看今日形势,怕是难善了了。”
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看热闹本就是人的天性,你一言我一语地传播开去,一些原本没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士子也被吸引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连高台上的丝竹声也停了停。
气氛越发古怪起来,顾怀的视线扫过在场几人,在李明晨李明鸿身上顿了顿,然后轻轻笑了笑。
还是小看了这两人...为了能把李明珠拉下水,还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想必这情形是早就搭好了台子的,也难为他们自己亲自下场拉着李家的名声来逼自己出丑。
他想了想,语气淡漠:“够了么?”
李明晨握着酒杯的手抖了抖,虽然顾怀没有看向他,但他知道,这话是问他的。
很奇怪,在他的设想里,顾怀此时无非就两种选择,一种是碍于面子拿出些往日旧作来--可他本就没什么才学,拿出来又如何?到时候怕是要被逄和硕越发羞辱,自己再出来打个圆场...
第二种便是连拿出旧作的勇气也没有,以袖掩面匆匆退场了,到时候自己虽然也要受些牵连,可被恶心得最惨的还不是坐在女眷那边的李明珠。
但他没有想到,顾怀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里,像看穿了一切一样淡淡的问他闹够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闯祸后跪在老太公面前...顾怀不过是个赘婿!他哪里来的这份威严和平静?!
一道倩影越过众人站在顾怀身边:“写不写诗,有无才学,都不影响他是我的相公。”
是问清了原委的李明珠,两人站在一起倒确实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样子,她看向李明晨,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我们...是一家人。”
不管之前大房二房三房之间闹得再怎么难堪,不管她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她一直觉得一家人就该好好的。
她并不是要独占李家的生意,想着再等些年,等李明晨他们成熟些,等到自己认命,说不定就会放下这些去相夫教子...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李明晨会做这种事情。
偌大的诗会,满满的算计,把这些家族里的矛盾闹到台面上来,给苏州城里的人看。
而且顾怀毕竟是自己的相公,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何必受到这样的待遇?
想来从明天开始,李府赘婿无甚才华,长房李明珠嫁了个废物之类的言论,就要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传开了。
但她还是站到了顾怀身边,眼神里带着些歉意,依然笑着开口:“相公,回去吧?”
原本只是当作一场闹剧看的顾怀倒是没想到李明珠会有勇气出来替他解围,果然不管李明珠有多抗拒这门婚事,两人之间相处得再怎么奇怪,她的心地终归还是好的。
于是顾怀便也轻轻点了点头:“好。”
然而旁边的小环却探出个小脑袋:“小姐,姑爷之前...写了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