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在做“天才少年调研”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的角色起了一些变化,工作充实了我的生活。虽然这件工作在我看来实在太平凡,但工作可以填满我的时间,总比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要好些。
李老师介绍他们班里一个怪小孩小羊让我认识,她说小羊这孩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上课的时候总是走神,神情飘忽,好像总是在想一些遥远的、与这个世界无关的事情。一开始小羊上课是坐在靠窗的那个座位上的,上课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两只盯着前方的黑板,小腰板挺得倍儿直,只有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的腰板总是松塌塌的,脊梁骨好像一张弓子那样弓着。你走过去对他说:
“小羊,把腰板挺起来一点好不好呢?”
这时候,小羊会比较迟缓地把他的小腰伸伸直,他那种懒洋洋的样子会使人想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老师说小羊这孩子不知怎么搞的,有时听力极为敏感,可以听到别人所听不到的东西,而有的时候则正好相反,他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他上课爱走神儿的毛病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了,小羊在班里哪一个位子上都坐过,老师为了让他改掉上课爱往窗户外面看的毛病,便一次一次地帮他调整座位。有一次,把他调到靠门的一个角落里,李老师想,这下可好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了,窗户离他很远,门是死的——扇打不开的后门,小羊这下可以专心听讲了。
就在李老师把小羊调到角落里那个座位之后,怪事接连不断地出现了。
刚调过去的前三天,小羊显得很安静,眼睛注视着前方,不再朝两边看。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居髙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一班温顺听话的孩子。只有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孩子小羊看上去跟别人有些不一样,他头上有一撮头发高高地竖起,形状很像山羊爱吃的一种草,老远就能看得见,可他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小羊是个黑黑瘦瘦的小个子,把他放在最后一排显然不合适,但是为了不让他影响别人,老师只有那么做。
小羊上课从不举手发言,即使点了他的名,他也是站起来,一声不吭。回想起来,小羊这孩子似乎从未在班里出过声,如果指名道姓要他念课文,他就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在课堂上嗡嗡一阵,没等老师让他坐下,他就蔫不出溜地坐下了。
有一天,窗外在下雨,教室里很安静。李老师正在上语文课。李老师上着上着课忽然觉得教室里好像少了一个人,但孩子们齐刷刷的人头一个紧挨着一个,又好像一个都不少,该在的全都在。
李老师手里拿着课本,从一行座位踱到另一行座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依次地出现,他们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在跟她一起读课文她念一句,他们跟一句:
“祖国的西沙群岛,是南海上的一群岛屿……”
孩子们的声音像回声似地响起:
“祖国的西沙群岛,是南海上的一群岛屿……”
“那里风景优美,物产丰富,是个可爱的地方……”
“那里风景优美,物产丰富,是个可爱的地方……”
孩子们的声音总是尖而脆,远远地盖过老师的声音。
那如童声合唱一般的声响在教室上空久久回荡,云朵一般不肯散去。李老师走到教室最后那排座位的时候,发现角落里那个黑黑瘦瘦的孩子不见了。他的书包,他的课本都好好地放在那儿,好像一分钟前他还跟着大家一起朗读“祖国的西沙群岛”,可是这会儿,人却不见了。
后门是一扇死门,很多年没有开过了,小羊不可能从那扇门走出去。小羊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李老师让大家停下来不要再读课文了,教室里一片死寂,没有人知道小羊的去向。这个班的孩子一向都是很听话的,他们只是缺乏想法。大家一直没能找到小羊,在停课十五分钟之后,语文课照常进行,念读文的声音再次响起。
到了第三节课,小羊从外面回来。他坐在位子上,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上着上着课出去,又是如何出去的。
第二节
小羊的睡眠明显少于常人,他是一个夜猫子。
小羊的父亲出国已经五年了,似乎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小羊的母亲带着孩子住在一套宽敞的大房子里,似乎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我对小羊的母亲说,我是李老师的朋友,想了解一些关于孩子的事。小羊的母亲一听我是小羊老师的朋友,对我很客气。她说老师的朋友,请都请不来呢,她这样一说又让我感到几分不安。
这个家很有几分森冷的阴气,即使是大白天也是帐幔低垂的。客厅很大,开着一盏翠绿的、像睁开的猫眼那样大小的灯。
“你喝什么茶?红茶还是绿茶?”
“绿茶。”
“你跟孩子他老师很熟吗?”
“很熟。”
“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是在……”
被她这样一问,我感觉自己好像是来接受审查的,是我采访她还是她采访我,我一时间有些糊涂了。
我和孩子的妈妈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里说话,始终不见那孩子。通往客厅的那扇门半开半闭,里面似乎有人正在睡觉。过了一会儿,不知从什么方蹿出来一只全身黑毛的绿眼睛的猫,那猫蹲在我脚边,让我浑身上下直发毛。
“小羊这孩子让人琢磨不透,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有个声音像唱机指针一样在这间屋子里缓缓移动着,“他对学校里教育的那一套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但他有他自己的那一套,他常在自己的世界里漫游,他对音乐和美术都是无师自通。你可以到他房间里去看看他的画。”
小羊的画使我惊讶,他的房间里满墙都是。他的画很抽象,据他母亲介绍,小羊是一边听音乐一边作画的。他眼中有一个独特的世界,他看到的东西与我们看到的似乎不在同一时空当中。
小羊的母亲指着一幅色彩斑斓的大画对我说:
“喏,你看出来了没有,这是一幅抽象的蝴蝶。”
我问小羊的母亲:“为什么不好好培养他?或许他将来能成名成家呢。”
“我们不指望他将来能怎么样,”小羊的母亲说,“小羊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把小羊当成一个怪孩子来看待,没人跟他说话,没有跟他玩。他不过是比别人更敏感,更聪明,更独特,他因为超出了常规而被人看做“怪”和“笨”。在小羊的母亲眼里,那孩子分明是个病人。
“现在放暑假,我整天看着他,哪儿也不让他去。”小羊的母亲慢慢喝着手中的一杯茶说,“他一出去就会迷路,这种事巳经发生好多次了。”
那只猫不安地在屋子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大概是把它关得太久了,那只黑猫两只宝石绿的眼睛显得暗淡无光。
“它一直被关在家里,因为它是一只瞎猫。”
不知什么时候,我脑后冷不丁传来这样一句冷酷的话。我没敢回头,径直朝门口走去。
电梯在我眼前无声地张开又合拢,电梯间的金属墙壁像铁笼子一样紧紧地包围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孩子变成了那个怪孩子小羊,没人能听得懂我说话,他们觉得我太怪,就把我关起来了,从此我变得更怪更不合群,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孤人。
第三节
秋秋是我访问的十几个孩子当中最特别的一个,她相当聪明,学习成绩也还可以,但老师和家长都不喜欢她,因为她是一个爱说谎的孩子。
她在班里总是吹嘘自己家里多么有钱,父母带她每天上饭店吃饭,上新开张的商业中心买东西,她描述的种种排场让她周围所有孩子都相信,她是见过世面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
每天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秋秋肚子里又编好了另外一套说词,她要跟下岗在家呆着的妈妈说上一堆让她髙兴的话,比如说“今天老师在课堂上又表扬我了”,“我画的一张画在海淀区获了奖”。
秋秋总是变着法儿地从学校里给妈妈带回些“好消息”。妈妈听了秋秋带回来的“好消息”,心情就会变得好一些。秋秋的妈妈是一个下岗女工,已经下岗一年多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呆在家里成天唉声叹气,或者找碴跟秋秋她爸吵架。秋秋他爸是个老实人,秋秋他妈一发脾气,他就不敢吱声了,缩在角落里抽闷烟。
妈妈的情绪是家里气氛的晴雨表,妈妈脸上有笑容,家里的气氛就变得十分宽松,秋秋可以跟小朋友打电话,约好了一块儿到操场上去玩。还可以一个人溜到附近超市里去逛逛。虽然口袋里没有一块钱,但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货架前走走也不错。
妈妈生气的时候秋秋可就惨了。在厨房里洗碗,在厕所里刷池子,还要洗衣服,擦地板,没人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她只有不停地干活才不至于招骂。秋秋知道,自己是妈妈的出气筒,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可能到大街上去打人骂人,所以只好拿自己的孩子出气。
为了让妈妈高兴,秋秋想出各种各样的“怪招”,如果她期末考试语文得了81分,那么到成绩册上就变成了91分,她改成绩的技术已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她父母被她骗得一愣一愣的。她还会模仿家长签名,她能把“家长阅”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比家长写的还像家长。
有很长一段时间,秋秋都是这样自己做自己的家长,自己给自己签字、写意见。她家里学校两头骗,哄得家长和老师都挺相信她的。渐渐地,秋秋的胆子就越变越大,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有一次,学校里发起了一项“献爱心”活动,让同学们捐钱救助边远山区的贫困儿童。在动员大会上,秋秋代表全体同学发言,发言稿是她自己写的,写得很长,很生动,其中有这样几句:
“住在山那边的孩子,我与你们虽然相距遥远,我们也不曾见过面,但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秋秋的发言博得了热烈的掌声。
老校长激动地走上台跟秋秋握手。
在风头上的秋秋头脑发热,第二天一早,她就向班主老师交了“献爱心”的三百块钱。
老师说:“秋秋,你跟家长商量好了吗?你捐三百块是不是太多了点?”
秋秋说:“老师您就放心好了,这三百块钱是我平时积攒的零花钱,我爸我妈经常给我零花钱,我都攒着没舍得用。”
“可是……别的同学都捐三块二块的,你这一下子就捐三百,太多了吧?”
“不多,贫困山区的同学比我更需要我些钱。”
老师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老师说这孩子多懂事呀。老师收下了秋秋捐的三百块,把它交到学校。当天上午做课间操的时候,学校的大喇叭里传来秋秋为贫困山区捐款三百元的消息,全校上下顿时轰动了,一个三年级的小同学能捐三百元钱,这是多么高的精神境界!到处都在议论这个出手大方的孩子,“秋秋”、“秋秋”这个名字连校园上空的鸟儿都会叫了。
—时间,秋秋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
无论秋秋走到哪儿,都会有人向投来羡慕的眼光,别的班的孩子会在暗地里小声说:“快瞧呀,那不是秋秋嘛。”
第四节
秋秋的事情被揭露是在三天以后。
那一天,秋秋正在班里被一大帮同学围着,讲述她向山区孩子捐款的经历,如何把零花钱一点点积攒起来,如何舍不得买好吃的、好玩的……这些事她巳经讲过好多遍了,可秋秋每讲一遍都会增添许多新细节,比如说有一次她想花五块钱买一个宠物小精灵,可她蹲在地摊旁边挑了半天,最后她还是没舍得买,她想,五块钱可以帮山区孩子交学费。她讲得活灵活现,就跟真的似的。就在这时,只听得有人大吼一声:“秋秋!”然后就有人冲了进来,愤怒地揪住秋秋的头发。
揪住秋秋头发的不是别人,正是秋秋她妈。
秋秋发出杀猪似的尖叫。
妈妈打孩子,周围围观的人不知该不该把她们拉开。
最后,班主任老师来了,冲进人群好不容易才把这母女俩拉开。秋秋又哭又闹,因为她失了面子;妈妈又喊又叫,因为她在穷困的生活中又被人偷走了三百块钱——那是她家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
“我叫你偷!我叫你偷!”
秋秋她妈愤怒的声音震得在场的每个人耳朵嗡嗡响。孩子们都被吓坏了,一个个小脸煞白,缩在角落里发抖。
“小偷”、“小偷”、“小偷”……
这句运像回声似的一圈圈扩大,如同漂浮在空气中的水波纹,孩子们都被固定在这种波纹当中,半张着嘴,眼不眨,眉不动,鼻不皱,刹那间真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似的,成为一群姿态各异的雕像。
等人们醒过梦来,秋秋巳经不见了。
第五节
秋秋被找到是在三天以后,她因在超市里偷吃东西而被人捉住。
“我们巳经注意这孩子好几天了。”经理模样的男子揪住秋秋的脖领子跟大家伙说,“我们超市常发现有孩子钻进来偷吃东西。那些花花绿绿的袋子被人撕开小口,巧克力豆之类的东西被他们一颗颗抠出来放进嘴里,他们吃饱了,玩够了,就大摇大摆地从超市出口走出来,一分钱也不用交。”
另一个收款员说这孩子看起来是个惯偷。
经理模样的男人就问秋秋说,你这是第几次了?
秋秋紧咬嘴唇不说话。
再问,秋秋就说我妈妈下岗了……
“你妈妈下岗了你也不能到这儿来偷东西呀,你再这样偷下去我们也该下岗了。说吧,是把你交到学校去呢,还是把你送到派出所?”
秋秋说你们让瞥察把我抓起来好了,反正我不愿上学,也不愿回家。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小偷了,因为我从妈妈钱包里拿了三百块钱,那些钱我并没有花,而是捐给了学校,我不过是想得到老师表扬,结果挨了一顿打,我到现在都不敢回家……
超市经理觉得秋秋可怜,就放了她。不过他对超市所有人员下了命令,一定要像防贼似地看着那些半大的孩子,防止他们再偷东西。
回到家里,秋秋又撒了个谎,说她到同学家去住了三天,同学他爸对她很好,还给她吃巧克力。说到这儿,秋秋哂吧咂吧嘴,她想起刚才蹲在超市货架底下偷吃时的滋味来。